13.會發光的小人兒

第二天,空曠的病房裏徒增了一種悲傷的情緒。病房四個人,兩個人癌細胞轉移,一個人複發,轉移和複發就成了新的話題。

聽山東大姐說,一旦患上癌症,轉移和複發就像兩枚定時炸彈埋在身體裏,一輩子都要活在這種陰影中。

山東大姐和老鄉躺在**,聊自己還餘幾年可活。在悲涼的氛圍中,她們說道,她們的命已經不受自己主宰,體內的定時炸彈隨時可能會爆炸。

老鄉說,自己老家那邊有一個肺部轉移的女人,第一年活得好好的,跟正常人沒什麽兩樣。第二年,她就住了院,一住院,生命便進入了倒計時。半年還沒過,女人忍受不了疼痛,在病房裏自殺了。

胡子怕我多想,怕我思來想去,就想到最壞的結果上去,他想要阻止這種談話,可他插不上嘴。他扔下一句話,便出去抽煙了。

“人,都是被自己嚇死的。”

聽了她們說的話,我跟著擔心起來。其實,我挺恨我自己的,為什麽凡事都不由自主地往壞裏想呢?

那天下午,我渾身都不得勁,睜眼就煩,閉眼就醒,恍恍惚惚中,我仿佛看見了手持凶器的癌細胞在全身遊走,經由血液,迅速占領了我的肺、骨頭和腦袋,最後它們幹掉了我體內所有的免疫細胞。

它們黑壓壓密密麻麻的,朝我齜牙壞笑。

人,一遇到困難,便會陷入自我感動的情緒裏,尤其是病人。我躺在病**,想起了父母,想起了兄弟姐妹,想起了胡子,腦袋裏一遍又一遍地想著兒子甜橙。如果我癌轉移了,如果我還有幾年可活,兒子甜橙怎麽辦?都說孩子五歲前沒有記憶,他會不會記得我這個媽媽?他孤零零地活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媽媽,他會不會生出心理問題?

我忽然意識到,我做了一件錯事。我為什麽要求保乳,為什麽不切掉呢?美和生命相比,有那麽重要嗎?

晚飯之前,S醫生來了,他讓我們試著動一動,把手術一側的那條胳膊往上抬,再緩緩地放下,一次能做幾下就做幾下,要連著做,累了就停下來休息,說是對傷口愈合有好處。我不想做練習,躺在**,戴上了耳機,屏蔽一切聲音。

我原本以為我會一直陷在這種情緒中,不能自拔,可第二天下午,一切都因為一個會發光的小人兒而發生了改變。

小小的人兒一進來,悲傷、空曠的病房裏,像是照進了一道光。老太太、山東大姐、我老鄉,她們的臉上都現出了笑容。

那個小人兒是我的兒子甜橙。

老太太豁達地衝甜橙打招呼。

我老鄉正在抹淚,突然不哭了,像看見了自己的孩子,眼裏閃著溫暖的光和笑。她忘記疼痛,艱難地抬起胳膊對兒子招手,讓甜橙過去讓她看看。

山東大姐收起了悲傷的情緒,朝甜橙擠了擠眼睛。

兒子愣了片刻,看到我正衝著他笑,就飛跑著撲上床來抱我,嘴裏不停地喊媽媽、媽媽。胡子手疾眼快,把他抱住了:“媽媽生病了,有傷口,不能碰。”

兒子無措地看著我,還是很固執地喊:“我要媽媽。”

胡子把他放在床邊,兩手扯著他的衣服,不讓他往我身上撲。他的兩隻小胖手死死拉著我的手,然後撫摩我的臉。

我伸出胳膊,想要抱抱甜橙。

護士從門外走進來,她喊道:“不能抱孩子!千萬不能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