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漢堡

A Couple of Hamburgers

雨下了很久,纏纏綿綿的冷雨從鉛色的雲塊中落下來。他們早上就開車出發了,前頭還有一百三十英裏的路要走。現在是下午三點左右。 “我餓了。”她說。他瞥了她一眼,視線又回到濕漉漉的蜿蜒長路上,說:“我們待會兒找個小館子停一下。”她不耐煩地動了動,說道:“可以拜托你不要說‘小館子’這個詞嗎?”他按了下喇叭,超過一輛龜速行駛的汽車。“那個,”他說,“就是小館子。”她忍了片刻才說:“體麵人會說那是‘飯館’。”之後,她又來一句,“就算你稱其為飯館,我也不喜歡那種地方。”他加速爬坡。“大多數餐廳燒的菜還比不上那些地方呢,”他說,“這麽說吧,我要在天黑前回到家,去餐廳太耽誤時間了。我們可以吃兩個漢堡祭祭五髒廟。”她點了一支煙,他讓她也給自己點一支。她刻意慢騰騰地點了一支,遞給他。“拜托你不要說‘祭祭五髒廟’好嗎,”她說,“你明知道我不愛聽。就像‘墊墊肚子’,你總說這些字眼。”他齜齜牙笑嘻嘻地。“地道美國人的說法,這倆都是,”他說,“還有像連滾帶爬啊。老一輩拓荒者的詞兒,連滾帶爬。”她嗤之以鼻:“我的祖輩也是拓荒者。拓荒者並不意味著必須很粗俗。”“我家祖先到過西部腹地,你家祖先可沒去過。”他說,“真正的拓荒者就是這樣連滾帶爬地跋山涉水,才紮下根來。”他自得地哈哈大笑。她望著車窗外依次閃過的濕淋淋的樹木、交通標誌,還有電話亭。接下來的幾英裏,兩人都一言不發,隻有他時不時地咯咯笑個兩聲。

“那個怪聲是哪兒來的?”她突然問。每次她聽到什麽怪聲,都會惹他惱火,可謂屢試不爽。“哪有什麽怪聲?”他反問,“怎麽什麽怪聲都讓你聽到了。”她笑了一聲。“上次軸承壞了你也是這麽說的,”她提醒他,“要不是我,你根本都覺察不到。”“我注意到了,好嗎?”他說。“是啊,”她說,“你發現時黃花菜都涼了。”每次他發出那種自鳴得意的咯咯笑聲,她都很樂意把軸承壞掉的事重提一次。“根本就是等‘你’發現的時候黃花菜都涼了。”他還嘴。頓了一下後,他又說,“那麽,‘這一次’聽起來像是哪兒的問題呢?所有引擎運行起來都有噪聲,你知道吧?”“我知道得很清楚,”她答道,“聽起來像是——聽起來像是大玻璃杯裏放了很多安全別針,晃來晃去的聲音。”他哼了一聲:“都是你的想象力作祟。汽車任何部位出毛病聲音都不可能像很多安全別針。不巧我剛好懂這些。”她將香煙丟開。“喲,可不是嘛,”她說,“你向來是剛好什麽都懂呢。”他們繼續在沉默中前進。

“我想找個地方停下來‘吃’點東西!”她高聲說。“聽見了,聽見了!”他說,“我不是一直在找小館子嗎?就是沒看到啊。我又不能給你憑空變一個出來。”斜風把雨送進車窗裏,撲到她身上,她將自己這一側的窗玻璃整個搖上來。“可不是什麽破爛飯館我都肯去的,”她說,“不俏的我不去。”他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你說不怎麽著的?”他揚起聲音。“你知道我的意思,”她說,“我的意思是幹淨、體麵,服務員不會把東西濺到你身上的那種。我討厭身上被濺上很多牛奶咖啡漬。”“好吧,”他說,“那我們就找一家俏的。你說了算。我反正不明白。我恐怕會挑到家狡的,而不是俏的。”他覺得自己太機智了,又咯咯笑起來。“噢,閉嘴吧。”她說。

又開了五英裏,他們看到一家小店招牌上寫著山姆餐館。“這有一家。”他說著降下車速。她打量一番。“我不想去那兒,”她說,“我不喜歡用小名兒當招牌的。”他把車停在路邊。“用小名的又有哪兒不對了?”他壓著脾氣,裝作虛心討教的樣子。“那種餐廳都是希臘人開的。”她對他說。“都是希臘人開的。”他重複了一遍。他咬緊牙關,重新上了路。過了一會兒,他開口了。“老山姆,希臘人,”他哼唱起來,“康涅狄格州的老山姆·比亞茲萊,是個希臘人。”“你又不知道他姓什麽。”她打斷他。“姓溫希羅普,如何?”他說,“老山姆·卡伯特·溫希羅普,小館子的老板他是個希臘人。”他餓了。

他們又快要開到一座小鎮,即將進城之前,他降下車速,隻聽她說:“這裏看起來像那種工業化的城鎮。”他聽懂她的言下之意是不肯在這兒停留。他一路開過去。當眼前的景色再度開闊起來時,她點起一支煙。他把車速減緩,也點了一支煙。“這個鎮可比我工業化多了!”他自暴自棄道。他們又走了十英裏終於到達下一個小鎮。“這兒是托林頓,”他沒好氣地說,“我知道這有一家小館子,以前剛好和鮑勃·庫姆斯去過。要我說,可俏了。”“我又沒問你,”她冷冰冰地說,“你還以為自己多幽默呢。我知道你說的是哪家,”她過了一會兒說道,“就在鎮子裏,店麵大門沒有朝著馬路。說不上為什麽,那種店一直就馬馬虎虎。”他瞪著她,差點開上路肩。“你說‘店麵大門沒有朝著馬路’到底是什麽意思?”他吼道。他現在已經非常餓了。“哎,我可不是信口開河,”她不急不徐地說,“我早發現有些店麵的大門開得不正。這樣的店普遍比較廉價,因為店都擠在一些奇奇怪怪的犄角旮旯裏了。大門正朝著街麵的大店才是上好的。”他抿緊嘴唇,開車穿過托林頓。“大門開得不正,我的天啊!”他終於還是吼出來,而她轉頭看著窗外。

下個小鎮的城郊地區有家店麵名為精英飯館。“這家看起來——”她才開口。“知道了,知道了!”他說,“這家又有哪裏俏了,要我說,比別的倒黴——”她打斷他:“別嘰嘰歪歪了好嗎,我的天啊!”他把車開到餐廳邊停下,轉過身看著她。“聽好了,”他不容拒絕地說,“我要去這裏買兩個漢堡,就算這家店從上到下都找不到一寸小碎花棉布——”“嘖,那麽激動幹嗎,”她說,“你簡直像個三歲小孩,餓著了就亂發脾氣。要吃那破漢堡你就吃啊,我管你呢?”他們走進店裏,坐在櫃台前的高腳凳上,服務員走過來,還隨手拿抹布揩了揩台麵。“要點兒啥,兩位?”他說,“真是鬼天氣,哈!這種天氣隻有鴨子樂得起來。”“來兩個——”他才開口,便被妻子打斷。“我隻要一包香煙。”她說。他坐在高腳凳上緩緩轉過身,看著她,看她把一角五分硬幣塞到自動售煙機裏,一包好彩煙彈出來。他又轉向服務員。“我要兩個漢堡,”他說,“加芥末,多加洋蔥。多多的洋蔥!”她痛恨洋蔥。“我去車裏等你。”她說。他沒搭茬兒,而她人已經出去了。

他不緊不慢地吃完漢堡,喝掉咖啡。這咖啡簡直難喝得要命。接著,他走出餐館,坐進車裏,把車開了起來,還優哉遊哉地哼著《誰怕壞蛋大灰狼?》這首歌。大約開出一英裏後,他說:“有勞,夫人,精英餐廳有什麽不妥嗎?”“你沒看到服務員擦桌子的那塊布嗎?”她問。“嘖!”她打了個抖。“真是萬幸,我一點也不想吃那張吧台。”他說。他為自己的還擊自得一笑。“你根本就不知道,”她說,“你永遠就這樣,什麽都不管不顧。那兒髒死了。”“我知道那兒的咖啡挺他媽不錯呀,”他說,“風味絕佳。”他知道她愛喝美味的咖啡。他又開始哼自己的小調;然後換成用口哨吹,接著唱起來。她沒有顯出絲毫不高興的神色,但是她清楚他知道自己聽了很煩。“可不可以麻煩你,告訴我現在幾點了?”她問。“壞蛋大灰狼,壞蛋大灰狼——五點零五分——噔——嘀——嘟——嘀——噔——嗯——嗯。”她縮回座椅裏,從煙盒裏抽出一根煙,在盒子上中、蹾了蹾。“我想快點回家了,”她說,“拜托你發發善心,開快一點。”他依然保持原本的速度。過了一會兒,他不再唱《誰怕壞蛋大灰狼?》了,之後的兩英裏,兩人之間陷入深深的沉默。突然,他又大聲唱了起來:“一個哈,一個裏,一個根,寫作哈裏根——”她咬緊牙關。除了《巴尼·穀歌》,她最討厭的就是這首歌。他接下來很快就會唱《巴尼·穀歌》了,她心裏很清楚。突然,她微微向前探了下身,抿緊的唇線幾不可見地微微翹起。她又聽到安全別針在玻璃杯裏晃的聲音了,隻是這次聲音更大也更密集,昭示著不祥。然而他的歌聲太嘹亮了,他自然聽不到。“哈裏根,這個名字從未——蒙——羞,哈——裏——根,那就是我!”她一身輕鬆地靠在座椅上,心滿意足地等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