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洛醫生

Doc Marlowe

認識馬洛醫生時,我年紀還太輕,看不透他,卻覺得他是個十分厲害的人物,注定了是要被他吸引的。六十七歲那年,他去世了,我當時十六歲。我們倆年紀差得很多,然而我們之間差別最大的不是年紀,而是彼此的家庭環境。馬洛醫生是那種走江湖賣藥的推銷員。他也幹過很多別的工作:他演過馬戲;拿到過科尼島的執照,在那兒支過小攤子;開過酒館;在五十多歲時,選擇跟著大篷車四海為家。大篷車的老板奇卡利利是個墨西哥人,會扔飛刀,還有一位彈班卓琴的,人稱瓊斯教授。演出結束後,就輪到馬洛醫生上場了,他鼓動起三寸不爛之舌,向眾人兜售一瓶瓶包治百病的靈藥。關於這些,我是一點一點,陸續了解到的,一些是在他生前聽說的,還有一些直到他死後才知道。我剛認識他的時候,他對我而言就是蠻荒西部的代表,所有人中,他是我最佩服的一位。

我是在威洛比太太經營的寄宿公寓遇到馬洛醫生的。威洛比太太曾在我家當過保姆,我很喜歡她,所以有時會在周末過去看她。我當時大概有十一歲。馬洛醫生穿了副破破爛爛的皮質裹腿,一件顏色鮮亮的穿珠流蘇背心,據他說這件背心是從印第安人那兒弄來的,他還戴了頂牛仔帽,帽子飾帶整整一圈都塞上了廚用火柴。他身高約有1米93,寬肩,留了兩撇略長的八字胡,還有像卡斯特將軍(1)那樣的長頭發。他收集了很多印第安人的物件兒,還有把六發式左輪手槍,他跟我講過很多他在遙遠西部親身經曆的冒險故事。他的口頭禪是:“嘿,好家夥!”以及“嘿,好家夥喲!”就像現在有些人說“太牛了!”和“太牛叉了!”一樣。他告訴我,有一次,在那種騎著馬,雙方用印第安戰斧的對決中,他殺了一個名叫“黃手”的印第安酋長。他成了我眼中最威風的人。直到他去世,他兒子從新澤西趕來料理後事,我才知道他這輩子從沒去過什麽遙遠的西部。他出生在布魯克林。

我認識他的時候,馬洛醫生已經不再跟著大篷車到處跑,但還在賣他所謂的那些“藥”。他的貨是種藥油,大篷車時期本來叫作蛇油。在哥倫布市安頓下來後,他就把這種油的名字改成了黑鷹藥油。他賣貨的錢時常供不起食宿,老威洛比太太隻好時不時讓他“賒”幾個星期的賬。她其實不怎麽介意,因為他用藥油治好了她右胳膊上一處三十年前扭傷的陳年痼疾。我親眼見過馬洛醫生用黑鷹藥油給人按摩,那些胳膊腿原本動不了的人,經過他的“治療”便能動了。找他治病的多是打零工的,或電車售票員妻子這一類人。醫生給他們按摩的時候,有的人又哭又叫,也有幾個原本走不了路的,按完後不但站起來,還能走上兩步。有一個長達七年不能扭頭的男人,被醫生拿黑鷹藥油一番炮製,半個小時不到,他的頭就可以像我的一樣轉動自如了。“讚美上帝!”他高呼一聲。“這是藥膏裏的神秘成分起作用了,朋友。”馬洛醫生語重心長地對他說。他總是把藥油說成藥膏。

他創造的奇跡在本地的窮苦人間有口皆碑,然而那些出身比較好的人——他稱其為“貴人”,卻不會來找他求醫。賣藥的利潤始終少得不足以成為穩定的收入來源,好讓他維持生活。一是因為,人們普遍認為魔力其實在醫生的手而非他的藥。再有就是,黑鷹藥油的原料很貴,他真正的收益其實並不多。我之所以這麽了解,是因為我以前常常替他去跑化工廠批發原料。藥油裏添加的每項材料都質優價高,其實這一點人人都知道,並不是什麽秘密。化工廠裏的一位員工曾經跟我說,他想不通一瓶藥油定價三十五美分,醫生還能有多少賺頭。就算手頭很緊,醫生也從不在原料上以次充好,或刪改配方。威洛比太太告訴我,有一次她幫醫生“鼓搗”藥油時,向醫生提過此類建議,結果他大發脾氣。“他鼓搗了一大批品質上乘的藥油。”她說。

我發現,醫生竟是靠賭博來貼補收入的。每到周六,他晚上會去弗萊克酒館,和進去歇腳的售貨員及鐵路工人玩幾把撲克,能贏不少錢。幾年之後,我才發現醫生出千。是他親口告訴我的,還把他出千的牌拿給我看,我這才知道世上竟有在牌上做記號這種事。那是一個雨天的午後,他和威洛比太太及她的另一位租客派弗老先生玩了幾局七點兒。他們賭得很小,因為沒賭注醫生就不肯玩,而賭注高了威洛比太太就不肯玩。最終輸贏隻在二三十美分之間,全被醫生贏走了。我還記得,當我知道醫生用做了記號的千牌騙了老頭兒老太時,我是多麽震驚、多麽憤慨。“你和他們玩兒沒有出千吧,對不對?”我問他。“吉米,小子,”他跟我說,“誰叫牌誰贏錢。”他眨眨眼,看我生氣似乎反而成了他的樂子。我義憤填膺,卻無能為力。我知道絕不能告訴威洛比太太,醫生是怎麽靠出千在玩七點兒時贏了她。我喜歡她,可我也喜歡醫生。有一次他給了我整整一塊錢,讓我買慶祝國慶日的煙花。

我記得有一次,我在威洛比太太家過夜,馬洛醫生大半夜就被人從**叫了起來,有個可憐的女人快急瘋了,她的小女兒病了。她提醒醫生,她的坐骨神經痛就是他用藥油治好的。醫生記起她來。他的確用藥油給她“治”過病,用了很多藥油,花了很大力氣,但她一分錢也付不起。他爬起來穿好衣服,就去了她家。我猜那個孩子是得了腸絞痛。醫生也拿不準她是生了什麽病,隻是大量給她塗藥油,足足用掉一整瓶。兩個小時後,他回來了,他說他使“病痛緩解了”。小女孩睡著了,第二天就好起來,這究竟是不是馬洛醫生的功勞,我也說不好。“我想謝謝您,醫生。”做母親的當天下午登門道謝時心虛地對他說。他又給了她一瓶藥油,卻沒有收錢,連同他“出診”的診費也沒收。就算有病患窮得付不起錢,他也從不吝於給醫給藥。威洛比太太曾對他說,他太慷慨了,也太輕信別人。醫生哈哈大笑——朝我擠擠眼睛,他眼睛亮閃閃的,就像當初告訴我打牌時怎樣出千糊弄這位老太太那時候一模一樣。

某個星期六的下午,我和他一起到鎮中的街上閑逛。天氣很熱,走了一會兒我說想喝杯蘇打汽水。好吧,他說,他不妨也喝點什麽。我們進了一家雜貨店,我要了杯巧克力味的蘇打水,他要了杯檸檬鹽汽水。喝完之後,他說:“吉米,孩子,要不要和我打個賭,輸的人出汽水錢。”他遞給我一枚硬幣,讓我來拋,他來叫花或字。他要了花,結果是他贏。我付完汽水錢,手裏隻剩下了一角硬幣。

我十五歲那年,醫生搞出了個他所謂的宣傳冊。有位小印刷商病勢纏綿多年,在醫生的治療下身體大有起色,出於感激,他給了醫生一個大折扣,可以印兩千份宣傳冊。冊子的內容隻有很少一部分和黑鷹藥油有關,卻主要描述了醫生本人和他“在遙遠西部的生活”。他抽了一天時間和攝影師去富蘭克林公園拍照。他朋友眾多,攝影師就是其中一位,他給醫生拍了許多一手拿套索、一手持六發式左輪槍的照片。那次我也跟過去了。宣傳冊印好之後,我們發現裏麵盡是醫生的照片,躲在樹後窺探的,在灌木間蹲伏的、悠套索的、舉槍瞄準的。其中一個標題是“獵殺印第安人”,還有一個標題是“H.M.馬洛醫生追蹤江洋大盜”。他對宣傳冊的滿意溢於言表,總是隨身帶著一遝,派給路上遇見的人。

在他去世的兩年之前,他不知從哪兒淘來一輛開起來呼哧作響的古董凱迪拉克。他說,他打算重新開始浪跡天涯,但從未成行,因為這輛老爺車太破了,最多隻能堅持開個一英裏左右。大約就是在那段時間,一對姓哈德曼的夫婦來到了威洛比太太這兒。他們本來是蘭卡斯特那邊的農民,如今賣掉了土地,於是住進了威洛比太太的公寓。他們特別喜歡聽醫生的那些故事,他們說,這個人太開朗了,誰能不喜歡他呢?他給哈德曼太太調理她腰上的一處老毛病,而且分文不取。夫妻二人認定他是位正人君子。之後有這麽一天,他們表示要去聖路易斯那裏看兒子,還聊到了要在聖路易斯定居。馬洛醫生對他們說,他們應當買一輛稱心又便宜的汽車,開車過去,比乘火車要好,可以看看沿途的風景,又多花不了多少錢,要對自己好一點嘛。正好,他知道哪裏有這樣一輛稱心的汽車。

不用想也知道,他最終把那輛破爛凱迪拉克賣給了他們。他把車寄放在一家修車廠的後院,據他說,他給老板的媽媽治療過腹股溝痛,所以老板不收他錢。我也不清楚,修車工人用什麽手段讓那輛車煥然一新,但他做到了。醫生帶哈德曼夫婦試車的時候,車子確實行進得相當平穩。他跟他們講,有多舍不得這輛車,最終醫生割讓這輛愛車的價格是一百美元。我清楚,醫生當然也心知肚明,這輛車根本撐不了幾英裏。

十天後,醫生收到哈德曼夫婦從聖路易斯寄來的信。他們不得不把這堆破銅爛鐵扔在了西傑弗遜,據他們說當時才開出哥倫布市大概十五英裏。醫生把信大聲讀給我聽,他從眼鏡上方看看我,眼睛亮閃閃的,讀著讀著就突然來一句:“嘿,好家夥!”或者“嘿,好家夥喲!”“我隻想告訴你,馬洛醫生,”他讀道,“我對你這種不要臉的騙子的看法(嘿,好家夥!)是我再也不會相信你這種雙麵人、詐騙犯。(嘿,好家夥喲!)西傑弗遜修車廠的人告訴我們,你把那輛破車翻新了糊弄我們。這種下三爛的伎倆連豬都不如,就是豬也不會這樣對待白人。(嘿,好家夥!)”這封信不但沒有激發馬洛醫生心底的任何愧疚,反而令他相當快活。讀完信,他摘掉眼鏡,手蓋在眉毛上,閉著眼睛咯咯發笑。我氣壞了,因為我喜歡哈德曼夫婦,並且他們也喜歡馬洛。馬洛醫生把信小心翼翼地收回信封,揣進外套的內袋裏,仿佛那是什麽寶貝似的。隨後,他拿起一副紙牌,玩起單人撲克。“想玩幾局七點兒嗎,吉米?”他問我。我氣得肝疼。“不和你這種騙子玩兒!”我大喊一聲,跺著腳離開房間,使勁兒甩上門。我聽得到他在我背後咯咯的笑聲。

我最後一次見到馬洛醫生,是在他去世的前幾天。我對死亡一無所知,但我看到他時,就知道他命不久矣了。他麵色灰敗,氣若遊絲,他們告訴我,他很痛苦。我正要出去透透氣,他卻讓我把他書桌上的鐵盒拿過去。我依言遞給他。他用顫抖的手指在裏麵摸索了一會兒,終於找到想要的東西,他要我拿著。那是一枚二十五美分的錢幣,或者說像一枚二十五美分的錢幣,因為這枚硬幣兩麵都是花。“永遠不要讓別人叫牌啊,吉米,我的孩子。”醫生說著,眼中隱隱閃過舊日的光彩,那回**的咯咯笑聲也還是老樣子。我還保留著那枚兩麵是花的硬幣。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不願想起它,也不願想起馬洛醫生,但是現在,我想他了。

(1) 喬治·阿姆斯特朗·卡斯特(George Armstrong Custer)被稱為南北戰爭的英雄,南北戰爭後被派到美國西部去鎮壓印第安人,最終全軍覆沒,命喪於小巨角河戰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