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溫希普夫婦之分手

The Breaking Up of the Winships

起初,高丹·溫希普兩口子鬧分手,在我看來不過是一樁小事,就像窗玻璃上的那層霜花。隔天陽光的一個撫觸,就會冰消雪融。我本想一笑了之,而且指望他們也能一笑了之,高丹及瑪西婭都是我的朋友,所以我其實在兩人身上都陪了好些工夫——我去了高丹常去的俱樂部,他隻管坐在那兒喝蘇格蘭威士忌,還抽了過量的煙;又去了他們的公寓找瑪西婭,少了高丹,少了他走來走去的身影、捧場的笑聲,這裏顯得空****的。然而一切都是徒勞的,兩人誰都不肯回轉。到目前為止,他們分居已超過六個月了。我覺得他們複合的可能性已微乎其微。

這一切還要追溯到去李奧納多餐廳那晚,兩人吃過晚餐,喝著修士酒。開始真的是毫無征兆,氣氛甚至還很融洽,兩人有說有笑,隻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的笑容逐漸凍結,詞鋒越發尖銳,語氣越發疏離。關於他們看過的那部電影《茶花女》,高丹覺得一般般,瑪西婭卻為之癡狂,因為她非常非常喜歡葛麗泰·嘉寶。她是嘉寶的眾多擁躉之一,嘉寶的魅力令他們這些人幾乎著了魔,有時甚至如癡如狂。我覺得,起初高丹也是喜歡嘉寶的,但是之後發生的事情,那個晚上,妻子那種近乎信仰的狂熱,把嘉寶譽為一時無兩,冠絕銀屏舞台,四海八荒最偉大的人物,這一點觸到了高丹的逆鱗。高丹憎惡(或說曾經憎惡)極端,欣賞(或說曾經欣賞)超脫。在他的審美觀念中,超脫是編織女性魅力不可或缺的一條線。他不喜歡看到自己的妻子對任何事“聲嘶力竭”,非常遺憾,那天晚上在李奧納多餐廳,他不但就事件逐字發表了這番高論,還就具體的人發起了指控。

就我所知,瑪西婭也做了一番回敬,那時他們已經喝起了摻蘇打水的威士忌,所以她說話的音量不免有點兒高,她說對任何事都孤情寡欲的男人實在也算不得真男人,他所自詡對超脫的崇尚,一言以蔽之,不過是一塊遮羞布,以掩飾其對藝術進行批判地理解及欣賞之能力的匱乏。她的措辭越發一本正經,修辭越發複雜矯情,句子也越說越長。高丹突然開始發出噓聲,他不停地衝她說:“呸!”(我一向覺得他這個毛病很煩人。)他根本不理會她說什麽,甚至權當聽不見。這自然激怒了她。“噢,呸你自己去吧!”她終於多多少少算是嚷起來了。他嗬斥道:“別吵吵啦,真是要命!你嚷嚷起來活脫脫像一個職業拳擊手的經紀人。”她大為光火,卻隻能以目光作為武器,她的眼神牢牢鎖定他,仿佛在看一隻令人嫌惡的小型動物,像是一隻角蜥。之後,兩人都憋著滿肚子氣,一動不動地悶坐了好一會兒,最後,瑪西婭抓回些許自製,有些刻意地將聲音放低語氣放柔,問他,不論銀幕上或舞台上,在世的或已謝世的,在他看來,究竟哪位演員比嘉寶更了不起。高丹想了片刻,以和她同樣的輕聲細語說道:“唐老鴨。”我根本不相信他當時真這麽想,即使現在也不認為這是他的本意。真相如何已經不重要了,她輕蔑地看著他,說這番話恰恰佐證了他淺薄的智能及幹癟的想象力。高丹讓她不要再出洋相了——她嗓門兒剛剛又稍微拔高了點兒——然後接著說,她無法理解唐老鴨的過人之處,令他確定了她是個沒有幽默感的女人。他說,這本來隻是他一直以來的一點懷疑;現在,他講,他可以確定了。她隻想揍他一頓,卻選擇坐下來,掛上那副專用的蒙娜麗莎式微笑看著他,與畫中人不同,她這個笑容的用意主要是蔑視,而非神秘。高丹恨透了這副笑容,他於是說道,嘉寶這輩子連唐老鴨的十分之一都趕不上,任何腦殼裏有腦子的人都會二話不說地承認這一點。溫希普夫婦的交鋒無休無止,兩人之間的怨憤越發囂張,價值觀卻搖搖欲墜,最終以她單獨搭乘出租車回家而暫時告一段落。慍怒之中她甚至連隨身的小包還有一隻手套都落在了餐館,而他則換了個晚間也營業的地方,天快亮了才爬起來前往他常去的俱樂部。對了,他下車時,還問了出租車司機一句,問他喜歡葛麗泰·嘉寶還是唐老鴨,司機說,嘉寶是他的最愛。高丹氣不過地說:“我呸你的,哥們兒!”然後去睡了。

第二天,和其他恩愛夫妻一樣,兩人都後悔了,然而悔意之下,潛伏著已覆水難收的惡言惡語、冰冷目光、刻薄姿態。她很為他擔心,於是給他打了電話。要說呢,她其實並不甘心,但到底還是這樣做了。沒見到他回家,她其實已經想到他是去了俱樂部,然而腦海裏總猛不丁出現他躺在水溝裏或出溜到桌子底下的畫麵,她不由得心煩意亂,於是等到八點鍾她打了電話過去找他。聽到他粗聲粗氣的那句“喂”,她隻想到——他還活著,謝天謝地!她懸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他的心裏可能也輕鬆了一點,不過隻有一點點,因為他覺得很不痛快。他心裏很不痛快,並且認為這番不痛快都是她的錯。她說,她很抱歉,他們倆實在太蠢了,而他則嚷嚷著什麽,很高興她終於明白“她自己”太蠢了。這種態度令她之後的話也變得不那麽好聽了。她懶得廢話,問他回不回家。他說,當然要回,那是他的家,不是嗎?她告訴他,回去接著睡吧,別再一副討人嫌的熊樣兒了,然後掛斷電話。

第二樁故事發生在幾天之後,克拉克家的派對上。剛到場時,溫希普夫妻兩人都還興高采烈的,大家聚在一起喝喝雞尾酒,聊聊天,漸漸地他們發現周圍的人都有意無意地湊到一位身材高挑、氣質慵懶的女士身邊去了。她是一位知名的小說家,也是當晚的貴客。長夜將盡,高丹終於博得了她的青眼,把她拽到一邊去單獨喝一杯。這一刻,他心情很好,興致亦頗高,於是犯了已婚男人的通病,隨口把和妻子之間關於嘉寶與唐老鴨的高下之爭說了出來,他潛意識裏就是想一吐為快的。這位高挑個兒的女士,拿開煙管,順著他的心意說,她是站在他這邊的。不巧,瑪西婭·溫希普就在離他們不過十英尺遠的地方,正跟一位大胡子男士聊著天,她隻依稀聽到這段對話中的幾個字,而忽略了那位女士的一番心意,便匆匆斷定丈夫是有意翻舊賬,意圖公然羞辱她。我猜,本來過不了多久,高丹就會去把她拉過來,摟在懷裏,再“認個輸”——他當時其實心情挺不錯的。然而這時他看到了她的那雙眼睛,她看他的目光冰冷得仿佛他是個透明人,他的心沉下去,火氣卻騰地躥上來。

順理成章,回家的路上,兩人不免在出租車裏就又大吵起來。瑪西婭把那位女小說家貶得一無是處,看來她之前喝的那幾杯雞尾酒的確沒白喝,她捍衛嘉寶,痛斥高丹,還將唐老鴨臭罵了一頓。剛開始,高丹還試圖解釋事情的究竟,突然,他的怒氣反而更盛,被冤枉的不平之意令他開始反唇相譏。最後,她打了他一耳光。他耷拉著眼皮看了她片刻,然後聲音半含在喉嚨裏,冷冰冰地說:“到此為止吧,但是我要告訴你,作為藝術家,唐老鴨比嘉寶優秀二十倍,她有生之年拍馬都追不上,或你有生之年,如果你能活到那會兒——我真是不明白,既然你活著也沒什麽價值,又何必費事呢!”隨後,他要司機停車,打疊好狼狽的自尊,下了車。“漫畫人物!卡通角色!”她衝著他的背影嘶聲喊道,“你和唐老鴨,你們倆都是——”司機開走了。

我上一次見到高丹,是事發的隔天,他把東西搬去了俱樂部,睡褲和剃須刀忘了帶,他說服自己,他和瑪西婭之間的矛盾是關乎榮譽與正直之至關重要的問題。他說,現在這件事已經不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他說,他真心實意地認為唐老鴨和劉易斯·卡羅爾(1)所有作品中的隨便哪個動物形象都同樣了不起,甚至更好,也許是好得多。他正喝著酒,眼神裏有幾分狂亂不馴。我提醒他,他曾經可是很崇尚超脫的。他說去他媽的超脫。我笑著打趣他,他卻不肯笑。“如果,”他陰惻惻地說,“瑪西婭堅持她愚蠢的觀點,認定那個瑞典人了不起,而唐老鴨隻是個漫畫人物,我是不可能繼續心安理得地跟她一起生活了。我堅信他是偉大的,創造他的人是個天才,也許是當世唯一的天才。我還深信,葛麗泰·嘉寶不過是又一位沒什麽稀罕的女演員。我深信這一點,正如我堅信上帝自有旨意!她以為我會怎麽做,回去哀求她,違心地認同嘉寶很出色,而唐老鴨隻是個卡通形象?做夢!”他狠狠喝下一口威士忌,“做夢!”我插科打諢也沒辦法勸他走出迷障,隻好放下他,去見瑪西婭。

瑪西婭除了有點蒼白,還算冷靜,但我發現,她和高丹一樣,依然固守自己的立場。她一口咬定,他有意當著那個所謂小說家的麵兒羞辱她,那個幹巴巴的女人是她見過的所有人中衣著最邋遢的,其矯揉造作的舉止顯然是為了掩飾個性和智能上的乏善可陳。我試著勸她,關於高丹在克拉克家派對上的態度,是她誤會他了,然而她說她可太了解他了。他要離婚那就離啊,要是他想,就和那個女的結婚去。他們可以盡情地坐著聊個一天,再聊個一夜,我才不在乎呢,就聊他們的寶貝兒唐老鴨唄,聊該死的連環畫。我對瑪西婭說,你犯不上為了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如此大動肝火。她說她並非冒傻氣,她也不覺得這是什麽雞毛蒜皮的小事。以前可能算是,但是現在不同了。通過這件事,她算是看清了高丹的為人,他就是個惡毒、狂妄的卑鄙小人,竟然下作到當著外人的麵兒奚落自己的妻子,那個幹癟的討厭鬼根本寫不出東西來,永遠都寫不出來。還有,她絕不會為了和高丹·溫希普住在同一屋簷下,就違心地改變自己的觀點,她不願也不會那樣做,嘉寶的偉大毋庸置疑。這整件事是她身為女性以及——身為,呃,身為女性的正直品格不可或缺的部分。她會重新開始工作,他等著瞧吧。

事到如今,我已無話可說,也無計可施,隻有打道回府。我隻想把這整樁荒唐事拋諸腦後,然而,事與願違,那天晚上我夢到了它。我根本不想把這太當一回事,它卻深深潛入了我的意識中。我夢到和溫希普夫妻二人去野外打獵,我們穿過一片白雪皚皚的原野,瑪西婭看到了一隻兔子,她迅速瞄準,開火,兔子被擊中了。我們一塊兒穿過雪地朝兔子跑過去,我率先趕到了。我拎起兔子,嚇了一跳——它的確已經死了,但令我害怕的並不是這個。令我深深恐懼的是,這隻雪白的兔子穿著背心,戴著手表。我突然從夢中驚醒。我不知道這個夢表示我站在高丹那邊,還是瑪西婭那邊。我不想多加分析,隻想忘了這筆糊塗賬。

(1) 劉易斯·卡羅爾(Lewis Carroll,1832—1898),英國作家,代表作《愛麗絲漫遊奇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