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奧林匹亞兜個風

A Ride With Olympy

奧林匹亞·塞米佐夫用法語稱我為“先生”,因為我是塔米西耶別墅的主人,而他是園丁。他是俄國人,他太太瑪麗亞則是法國人,在這裏當管家。我也用法語稱他為“先生”,因為我永遠也學不會直呼任何人的大名,也因為他周身戀棧不去的那股法國1789年革命之前舊政權的氣息。他和我一起喝修士酒,抽我的煙,以及如您將看到的,開我的車。我們用法語交談,一種我們倆誰都稱不上精通的語言,而且我比他還要不通。慌起來時,他法語的“左邊”既代表左也代表右,而我要慌起來,法國人就該拉起警備,瞪大眼睛,戰戰兢兢了。比如說,有一次,我的手腕被玻璃割破了,我衝進酒店大堂,用法語大聲嚷嚷道:“我生了刀子病啦!”奧林匹亞就知道怎麽說才對(不過到了他嘴裏,不管傷到哪隻手腕,都會是左腕了),而且他不會大喊大叫,他講話有點慢條斯理,像是淌過石頭的潺潺水聲。我通常聽不懂他說的話,他難得聽得懂我說的話。我們之間的關係玄得如雲山霧罩,一個俄國人,一個俄州人,隔著山長水遠在法國相會。鑒於凡此種種,我和奧林匹亞的那次事故最終沒有釀成一場大禍,真可稱得上是奇跡。

我和妻子在昂蒂布角租的別墅“附贈”了奧林匹亞和瑪麗亞。瑪麗亞是位心寬體胖的女士,脾氣就像裏維埃拉晴朗的好天氣一樣,總是樂陶陶的,法國幹冷的密史脫拉風永遠吹不進她的心裏。她肯定不止四十五歲了,但是依然強健得像大樹一樣。有一次,我怎麽也無法把堅守酒瓶的軟木塞拔出來,她接過去,輕鬆一拈就成了,仿佛那不過是株掌葉鐵線蕨。星期天,她的兒子會從昂蒂布的軍營回來,我們就團坐著喝杯波爾多葡萄酒,有時是塞米佐夫家的酒,有時是我家的。她兒子十八歲,是個有點憂鬱的高個兒男孩,在阿爾卑斯山騎兵第六團服役,身著製服和披風令他顯得很是英俊。用法國人的話說,他是在第一張**出生的孩子。和瑪麗亞分享第一張床的是一位中士,戰時他在軍團中負責修鞋,不知怎的似乎攢了不少錢。戰爭結束,這位鞋匠中士也退了役,他把攢的錢都投到了印度等地某些神秘莫測的項目裏,結果賠了個精光。“他死了,”瑪麗亞告訴我們,“抑鬱而終。”壞運氣逼得他走了絕路。瑪麗亞說,憂鬱最終侵襲了他的大腦,他享年隻有三十八歲。瑪麗亞不得不賣掉房子繳稅,並且出來工作。

奧林匹亞·塞米佐夫是瑪麗亞的第二任丈夫,他個兒不高,人很害羞,還長了一部大胡子,隱身在工作服裏,人們根本不會再多看他一眼。如果他為星期天盛裝起來——穿上件體麵的雙排扣夾克——你就會發現,他有一張感情豐富的嘴巴,眼睛裏盛滿動人的憂鬱,他的害羞也很有自己的腔調。他在戛納附近的船廠工作,瑪麗亞說他是位造船領域的行家,船廠工休的時候他才來別墅區打點零工。船廠那邊七點開工,所以天才蒙蒙亮,他就要起床了,當他回到家時天卻已經幾乎全黑。每個月,他能從工廠那裏拿一份少得可憐的薪水,在別墅當園丁也隻掙得上幾塊銅板。我有時請他幫忙修修家裏的東西,從排水管到手表,就沒有他修不好的。拿到我酬謝他的一百法郎,他說:“哎呀,先生,這實在是太多了!”“並沒有,先生,”我說,“並不算太多。”在一番互相鞠躬和稱讚後,他才終於收下。

我們那位有了點年紀的房東太太陰惻惻地告訴我們,奧林匹亞是個“白俄”,身上可能藏了點小秘密,不過我們都覺得這是她中產階級的想象力作祟。瑪麗亞也沒能從丈夫那裏掏出什麽秘密來。革命是有的,奧林匹亞的兄弟姐妹多數都死了,大家都懂革命是怎麽回事,而他逃了出來。從此他便開始流亡,自然是再也回不去了。即使瑪麗亞知道他在俄國的身份或職業,也從未透露出一絲一毫。他生在俄國,逃了出來,而且十三年前就和她結婚了,欲知後事如何,就是眼下這樣啦!你願意相信奧林匹亞流著沙皇家族的血液也好,不過如果哪則古老的傳說,說所有皇室流亡的後裔都天生是駕駛出租汽車的好手,請不要把奧林匹亞算在裏麵。他生來就不是當司機的材料,我也是直到和他一起開車出門兜風那天才發現,我們開車出去,結果我卻走著回來,尤其令瑪麗亞不滿的是,我是獨個兒走回來的。

奧林匹亞·塞米佐夫上下班的座駕是一台隻有在法國才見得著的用車輪、發動機和廂體拚湊而成的黑暗係雜交聚合體。第一眼看上去,像失事飛機的駕駛艙。然後是兩隻前輪和孤零零的一隻後輪。這台座駕,除了輪轂和輪胎,以及據瑪麗亞說是“摩根動力”牌的發動機,全部純手工打造。它的主體部分是奧林匹亞供職的那家船廠老板的手筆,不過那塊權且由某種木頭充當的前擋泥板,不管用英語還是法語說吧,是奧林匹亞親手加上去的。傘蓋般的怪異頂篷來自瑪麗亞驕人的手藝,觀其前身似乎是幾片帆布和圍裙。駕駛位在右側,坐進去之後,司機會變得非常矮,想和他說話必須得彎下腰。駕駛位旁邊還有一小塊地方,可容一人坐進去,或說縮進去。這東西從頭到腳比一台放倒的櫃式手搖留聲機也大不了多少。它開起來突突響,動靜有如內部正在進行一場狗咬狗的混戰,全速前進時時速可達三十邁。這件寶貝花掉奧林匹亞三千法郎,約合一百美金。他駕駛這輛車已經三年了,對它那玄妙的機械裝置可以說了如指掌。那些鑲在儀表盤及地板上的玩意兒,囊括了火鉗、湯匙、門把手,他一番推推拉拉,就能讓這裝置跑起來。逼不得已時,瑪麗亞也能神奇地擠進駕駛位旁的位置裏,不過我理解她為什麽不想乘著這台“摩根”牌去參加嘉年華會。我看出她的不甘心,於是提議奧林匹亞哪天開我的福特牌汽車帶她去。瑪麗亞讓我們相信她丈夫什麽車都會開,隻要他想,他就能當司機,一位出色的司機。你們瞧,我隻需帶奧林匹亞到昂蒂布角兜個風,他就能輕鬆駕駛這台大號的四座汽車了。於是,一天午飯後,我們出發了。

我們沿濱海路行駛,在距昂蒂布半英裏處停下車,我沒有把車熄火,直接和奧林匹亞換了位置。他探著身,緊緊握住方向盤,這比他握習慣的那個大上許多,距離也嫌太遠了。我看得出他很緊張。他試探地將腳虛踏在離合上,用法語問我:“這是不是離合?”他難住我了。我所知與汽車相關的法文詞匯本就寥寥無幾,而且它們還會臨陣脫逃。我隻得說不知道。我想不起來離合器用法語、意大利語或德語三者中任一語言應該怎麽說,其實我的駕駛指南裏都寫著的,隻是我把它忘在別墅了。奧林匹亞說的那個詞聽起來莫名就是不像離合,雖然那其實是對的。我明白,由美國作家用法語向俄國船隻專家解釋那個踏板的用途隻是白費力氣,而且,我其實也不太清楚。我想到個折中的辦法,把左腳踩在刹車上。“刹車。”我用法語說。“啊。”奧林匹亞悻悻地說。用排除法來演示某樣東西可能的用途,有個煩人的副作用。我把腳挪到油門上,準確地說是用腳趾點在上麵,突然“油門”這個法文單詞,甚至“汽油”對應的法文都棄我而去。我也開始有點緊張了。“汽油。”我最終用意大利語說。“啊?”奧林匹亞說。開始,需要排除的隻有一項,而現在已上升到兩項,甚至也許是三項了。多語言係統的人想要準確表述燃氣發動機真是道阻且長啊。我們對彼此都失卻了一點信心。我想假如當時就放棄,對我們而言或許才是明智的選擇,然而我們沒有。

奧林匹亞認定多出來的那個踏板就是離合,他從空擋換到一擋,接下來我所知的就是,我們的車開始一連串地小跳,就像麥田裏躥出來的兔子,想看看自己身在何處。這種移動的方式對男人和車子都是莫大的耗損。引擎大聲抗議,發出有節奏的哀號。之後,奧林匹亞不知怎的把左腳放到了啟動器上,熟悉的悶聲抗議再度響起,他放在油門上的右腳隨之哆嗦起來,兔子跳亦隨之肉眼可見地顯著升級了。我立即放棄搜尋啟動器對應的單詞,而是抓住他的左膝,用法語大喊一聲“那是開始”。奧林匹亞剛剛摸到車,自然分辨不出有什麽不對勁——說不定是機器的什麽老毛病,或性能本身就有點古怪呢。他瞟了我一眼,臉色有點兒發白。我熄了火,大口喘著氣,和他討論了一下啟動器的狀況。最終,他明白了那是什麽,於是我們暫時又東倒西歪地上路了,奧林匹亞掛在低擋,僵硬得像個使用了故技的摔跤選手,說什麽都不敢換到二擋。最後,他還是嚐試了一下,結果車子咆哮著,一陣猛烈的顛簸,事與願違:車子像遭到虐打的獵豹般抽搐扭動著,引擎罷工了。

我嚇壞了,而且完全摸不到頭腦,奧林匹亞也是一樣。驅使我們繼續下去的唯一動力是滿腔男兒當自強的愚蠢驕傲。我指給他看,要換到二擋,得把手柄先稍微向右推一點,他發動引擎,我們又東倒西歪、一步一顫地繼續前進。他終於成功換了擋,然而製造的噪聲仿佛閃電擊中了一家鑄造工廠——同時車頭猛地甩向右側。我們差點兒撞上路肩和明渠,那可是一溜硬邦邦的花崗岩澆築上混凝土形成的。我們蹭了一根電線杆,又緊貼著一段掛滿藤蔓植物的牆開過去,**進車窗的葉片啪啪拍在我臉上。我的聲音不翼而飛。項上這顆大好頭顱應接不暇地逃過了一難又一難,我有點暈,手腳也有點發軟。總算還能支應著去摸索點火開關,隻是不留心手腕壓到了喇叭。等我把手臂挪開,奧林匹亞卻像個乖小孩一樣開始按喇叭。我們的車就開在一條溝的邊上。我都不知道自己怎麽關掉的引擎,總之車子吱吱嘎嘎地停住了。奧林匹亞沒開慣左舵車,忘了在他右手邊還有一大塊空間,裏麵裝著個我。我跟他說:“往左,往左,一直往左!”“啊。”奧林匹亞應道,但他其實根本沒聽懂。我看得出,他都不知道我們剛剛是蹭著別墅牆上的藤蔓過來的,他一門心思琢磨著換擋這個棘手的問題,根本不清楚車子和我剛剛經曆了什麽。此刻,他眼中閃過一絲不祥的光芒。他打定主意,下次要換到高速擋,之前的半英裏左右我們一直是掛低擋行駛的。

下坡的路段在伊甸岩處折了個彎,有一對上了歲數的英國夫婦正走在那裏,他們還不知道高速公路上即將有一條岔路通往地獄。奧林匹亞又掛到了二擋,他像個自行車比賽選手那樣向前探著身子。我大喊著要他小心,他說“好的”,就在這時,我們從那對老夫婦身邊呼嘯而過。我驚恐地回過頭,隻見他們瞪著我們,四隻眼睛、兩張嘴巴都張得圓圓的,不能動,也發不出聲音。奧林匹亞已衝向了新的危險:一個下坡的發夾彎道,我奓著手,準備好隨時緊急拉手刹,他最終開是開過去了,隻是過程一言難盡。轉入直道後,我放開手刹,奧林匹亞突然決絕地推入高擋,那樣子活像要用帽子扣住停駐的蝴蝶,不成功便成仁。我們的車子飆起來了,奧林匹亞沒想到速度會這麽快。我們前麵有一輛小汽車,車距僅有一英尺了,他嗖地超了過去。“開慢點!”我大叫,又喊,“往左!”我耳朵裏又響起電線杆和牆壁的哀號。“現在不是挺好的。”奧林匹亞若無其事地說。我腦海裏冒出一個瘋狂的念頭,也許當年在俄羅斯,他們就是這麽開車的。

等在我們前方的是這個岬角最為詭譎的彎道。彎又窄又急,像槌球比賽的柱門,轉彎處高聳的石壁將視線完全擋住。不過對麵如果有車過來,通常也都是在路的另一側,所以這下就不能喊“往左”了。我們彎轉得不錯。對麵駛來一輛車,不過它在它該在的那一側,並且很靠邊。但是奧林匹亞顯然不這麽想。他把方向盤打向右側,雖說及時反應過來了,卻沒能及時打回來,於是一聲巨響,我仿佛聽到了一座青銅紀念碑的轟然倒塌聲。我瞥見奧林匹亞的右手像在桌子底下找什麽東西那樣,一通亂晃。不由得納罕他的腳此刻在幹什麽。車子依然在移動,沉重的車身拖行出刺耳的噪聲和轟隆怒吼。“打開前燈!”我用法語大喊。“啊——啊啊啊。”奧林匹亞答道。我關掉引擎,拉下手刹,不過這時我們已經停下來了。下車之後,我們先看了看擦撞到的電線杆,再看看車身。右前側的擋泥板凹陷並且開裂,右後側的也有破損,除此外倒沒有其他問題。奧林匹亞看著我,一臉慘淡,我覺得自己仿佛有義務讓他振作起來。“天氣真好啊。”我宣布,這句也是用的法語。我也隻能想得起這句了。

奧林匹亞知道哪兒有一家修車廠,我們決定過去,這次是我開車。遇到第一個路口時,他說:“往左。”我於是左轉。“哎,錯了,”奧林匹亞說,“是往左。”他指著另一邊。“你是說往右?”我挺自然地問道。“噢!”奧林匹亞說,“沒錯!”好似連日來令他想破頭的那件事,至此茅塞頓開。很多事情大概也已無須多言了。

奧林匹亞說他要走回去,有他看著車,我便先走一步。修車廠的人開車把我送到瑞昂萊潘,我從那兒走回家去——迎接我的是瑪麗亞滿眼的驚慌失措。我沒想到這個:她親眼看著我們兩人一起開車出發,而回來的隻有我一個。“要問你的丈夫在哪兒?”我脫口問她。我本意是要她別擔心,但這個開場實在太差勁了。既然我替她把問題問出口,索性也直接答了。“他去散步了。”我對她說。接著,我想說,她的丈夫很好,卻發錯了音,所以我其實說的是她的丈夫很好看。她勢必理解為,他不但死了,而且遺體都已經準備好入殮了。接下來的這段時間,令我們雙方都飽受煎熬,終於,奧林匹亞垂頭喪氣的身影出現了。他傷心地向瑪麗亞解釋,和摩根的車子比起來,福特車實在古裏古怪。我也同意。當然了,他表示會支付修車的費用,不過我和瑪麗亞都對這一建議投了反對票。在瑪麗亞眼中,我賺的是紐約市財政發的薪水,此外還享受一筆不菲的津貼——奧林匹亞在船廠的工作一天才掙四十法郎。

那天晚飯時,瑪麗亞告訴我們,她的丈夫在他們家位於房子後身的小臥室裏踱來踱去。他心情很煩躁。我不希望鞋匠的舊事在他身上重演,害他被懊惱所侵襲,甚至或許會蔓延至大腦。瑪麗亞要離開時,我們讓她給奧林匹亞帶了幾支香煙和一杯修士酒。第二天拂曉,我聽到熟悉的嘁嘁、鏗鏗、鏘鏘,奧林匹亞那台奇妙的裝甲又上路了。前方等待他的是船廠和每天四十法郎,還有他的生計和顏麵。兩塊擋泥板的修理費要用掉他兩個星期的薪水,但他總會想出辦法的。我坐下來吃早餐時,瑪麗亞從廚房走出來,她手裏捧著本大部頭,遞給了我,我瞧見那書翻得舊舊的,書頁也散了。《博物館的藝術——十九世紀法國及域外的著名畫廊及藝術史要》(1000頁,58幅插圖)。這是一件奧林匹亞·塞米佐夫送給“先生”的禮物,也是一份青眼相待。這場機動車事故就這樣以互贈禮物而圓滿落幕了:香煙及修士酒,換來了《博物館的藝術》。在我看來此類事情就應該這樣畫上句號,不過,也許是我和奧林匹亞超越了這個時代,又或者被它甩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