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格魯佛·瑟伯的秘密生活

The Secret Life of James Thurber

近來,我隨意翻了翻這本《我的秘密生活:薩爾瓦多·達利自傳》,文章之外,達利還選刊了他的一些畫作及本人的照片。如果你也是我姨婆艾比蓋爾口中那類“永遠沒個定性”的人,對這樣一本自傳也不必求個甚解,拿來打發那些怏怏不樂的日子再合適不過了,否則豈不是白擔了那麽個虛名兒。

其實稍微翻一下,就會看到幾幅插圖,也便大致了解了本書的全貌,明白了合不合你的口味。這位夢的主人一時是朝氣蓬勃的夢想家咬住瀕死的蝙蝠,或親吻死去的馬兒;一時又是躊躇滿誌的清瘦少年,昂然進入男人的領地,盼著有天能吃到烤熟後仍活蹦亂跳的火雞;一時又化身為歎息的情人,全身上下塗滿山羊的糞便及畫畫時用的薰衣草精(1),散發的氣味想必不遜於一頭血統純正、不折不扣的公羊。我在達利的夢想王國中遨遊,沿途還拾取了一些他那不平凡生命中的散碎光景:他為法國梧桐落下的懸鈴而著迷,他將一位瘦小的同伴踢下橋,他深情地摩挲一根拐杖,他用拍床墊的小皮撣子弄壞老家庭醫生的眼鏡。看起來,世界上隻有兩樣東西能引起他的不適,而且並不是腐爛長蛆的刺蝟。他討厭骷髏和螞蚱。呃,也對,每個人害怕的東西都不盡相同。

達利先生的回憶錄令我陷入沉思。我發現自己剃須時也會喃喃自語,還有那麽兩次去郵局的路上,竟衝著鄰家的小女孩揮舞手杖。達利先生的傳記作價六美金。我本人1933年在哈珀兄弟出版社出版的自傳售價則為一塊七毛五。我當時曾對這個荒唐的定價表示了小小的不滿,不說別的,竟然隻比同月出版的一本名為《刺蝟賀瑞斯冒險記》的書貴五十美分。出版商解釋說,依著業內日漸縮水的利潤,這個售價已經是照同類作品能賣得出的最高價格估算,稱得上是頂天了。

那段時間,所有公司的老板都愛把話說得模棱兩可,配上讓人聽不清的低沉聲音,因為沒人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麽,也沒人理解過去發生了什麽。大環境令每個人都如履薄冰,一係列經濟現象不客氣地昭示,當前的文明怕是等不及自然衰退,而是已經來到了土崩瓦解的邊緣。最終的最終,我接受了一塊七毛五的定價,也順便接受了,當時那世道,書籍這樣定價天公地道的說法。而現在的形勢,比起1933年嚴峻了十倍不止,達利的自傳卻被出版商賣上了六美金的高價。這下我再也裝不成糊塗了,在文藝界,決定作品價格的因素並非局勢,而是人。問題攤開來說很淺顯,我過於關注寄身的紅塵客棧,卻鮮少留心這副皮囊內的主人。

我們還是直麵慘淡的人生吧,我先來坦白,如果我像收在閣樓上的舊尤克裏裏那樣不起眼,那麽薩爾瓦多·達利就像架在樹上的鋼琴般不容忽視,而且這架鋼琴有**。從呱呱墜地,我就已經落在了薩爾瓦多·達利的後麵。他還在母親的子宮裏時就已有了記憶,並且能細致入微地描繪出當時的種種。而我最初的記憶是陪我爸去俄亥俄州哥倫布市的投票站,他把票投給了威廉·麥金萊(2)。那是個有點破破爛爛、灰頭土臉的移動鐵皮屋,裏麵盡是亂哄哄說笑的男人和彌漫的雪茄煙霧;總之,與薩爾瓦多·達利誕生於天堂般胎盤的最初記憶相去甚遠,這也是可想而知的。有個樂嗬嗬的胖男人把我放在腿上顛一顛,還說我很快就會長大,可以給威廉·詹寧斯·布賴恩(3)的對手投票了。我以為他的意思是,我爸投完後,我也可以把一張疊起的紙片從那個小縫兒塞進上鎖的盒子裏。等我發現並不是這麽回事,就被我爸強行抱了出去。我又哭又喊又踢又打,把我爸的窄邊圓禮帽打掉了好幾次。我對窄邊圓禮帽沒什麽特別強烈的喜好,而薩爾瓦多幾乎深愛著他見到的每樣事物,我很懷疑,就算重新回到那一天,就算我現在已經知道異國他鄉有這樣一種全情投入的精神,在這種精神影響下,能否說服自己,對窄邊圓禮帽產生什麽強烈的、非常態的喜愛之情。在我記憶中它一直是頂十分滑稽的帽子,頂部有點過大,顯得我爸疲憊又善感,像位受人之邀,不好推脫,勉強玩著猜謎遊戲的紳士。

那時,我們住在冠軍大道,投票站則位於芒德街。就在我把這些街道名稱訴諸筆端之際,也開始感知到嬰兒時期,我和薩爾瓦多之間已有了本質且重大的差異。這種差異一言以蔽之就是環境。薩爾瓦多成長於西班牙,那是個多彩的國度,流傳著漢尼拔、埃爾·格列柯(4)及塞萬提斯的傳說。我則在俄亥俄州長大,耳濡目染的都是些科克西失業請願軍、推動禁酒令的反酒館聯盟,以及威廉·霍華德·塔夫脫(5)。自然而然,在小薩爾瓦多的靈魂深處,風要更自由不羈,霧要更變幻多奇,我則不然。不過關於我童年時期多麽索然無味的無病呻吟就到此為止吧,我們還是回到我的秘密生活,當然稍微開個小差,再去探究一下達利先生也要不了多少時間。

薩爾瓦多·達利記憶中的童年現實與想象交織,有時幻想的部分比之現實還來得更鮮活。他不知打哪兒得來的靈感,正是這一點使他不同於哈利·斯賓塞、查理·多克斯、I.範伯格、J.J.麥納博、威廉·福克納(6)、赫伯特·胡佛(7),還有我。小薩爾瓦多擁有,而我們這些小孩子不曾擁有的,有完美的風景,有形形色色的人,還有代表他絕不向幹淨、世俗以及舒適認輸之小小反叛精神的奇裝異服。他往頭發裏灑香水,這在某些地方可是要命的事,像是新澤西的巴約訥或俄亥俄的揚斯敦;他養的蜥蜴有兩條尾巴;他鞋子上綴的是銀紐扣;他認識,或他幻想自己認識兩個小女孩——加露棋卡和杜麗塔。他生來便與偏執狂僅一線之隔,禱詞中溫和的鮑克泰斯米城,祭品中感傷的奧茲國,我得暫停並強調一下你才會明白我要說的話,都是他心中欲望的都城。反正在俄亥俄州哥倫布市土生土長的小夥子眼裏他是這樣與眾不同,說到底我是那種從F&R·拉紮勒斯百貨公司買西裝的人,而且全套下來才十二美金,我用象牙牌香皂洗頭,養的牛頭?隻有一條尾巴,和我一起玩的三位小姑娘叫艾爾瑪、貝蒂、露比,雖然我有點害羞,但很喜歡和她們一起玩。

年輕的達利相較於我的另一個優勢,從鼓勵偏執狂傾向的角度來看,是存在於他的真實世界裏的那些成年人的天性。達利的故鄉費格拉斯有個文藝世家——皮肖特家族,無論是音樂家、畫家,還是詩人,這一家族的每個人都仰慕這位天才而誕妄的頑童走過的每一寸土地。如果他們中的任何人撞見他從巨石上縱身跳下來——這是我們的英雄最愛的一樣消遣——或者倒吊著把頭浸在裝滿水的桶裏,消息會立即如星火燎原般傳遍整個小鎮——費格拉斯有一位偉大的天才出世啦。有一位女士,薩爾瓦多朝她扔石頭,她反而如母親般欣慰。有一天,市長倒斃在這個男孩的腳下。人群中有位醫生(並不是被他用小皮撣子弄壞眼鏡的那位)突然發了瘋病,要打死他(認為醫生攻擊他時已經神誌不清是達利的看法,我則有不同觀點)。

我小時候,並不覺得周圍的大人有什麽特別的魅力,她們也同樣沒給我太多關注。我說的主要是我的十一位姨婆,她們都是衛理公會的信徒,篤信藥品、芥末藥膏,她們信奉應以對待打嗝或癔病的態度對待藝術風潮。她們中沒有任何一位是藝術家,非要算的話,隻有露姨婆,她寫十六個重音的詩,通常是賀別人的生日,或紀念重大的國難日,偶爾能押中韻腳。姨婆們在我身邊時,我從來不曾想去咬蝙蝠,或朝她們扔石頭。不過,我的確有個不為人知的世外桃源:我秘密的俗話世界。

兩年前,我和妻子打算買房子,於是去拜訪了一家新米爾福德的房地產經濟公司。該公司的一位員工在盛滿鑰匙的金屬盒子裏摸來摸去,而後抬頭說:“這兒沒有羅克斯伯裏那棟房子的鑰匙。”他的同事答道:“那是普通鎖。骷髏會讓你進去的。”(8)一下子,我回到了五歲,雙眼圓睜,嘴巴大張。我想象中的羅克斯伯裏之屋,裏麵是一片漆黑,到處是我們那位咬蝙蝠的頑童絕對不可能想得到的嚇人東西,和我小時候幻想的保準一模一樣。

這樣說吧,我童年的秘密魔法世界,就是由房地產經紀人、姨婆、牧師和其他同樣平凡的人隨隨便便拋出的句子搭建成的。在這個世界裏,生意人打電話告訴老婆,說自己被困在辦公室,被綁在了轉椅上,可能還被堵住了嘴,不能說話不能動,然而不知怎的,卻奇跡般地偏偏能打電話。在我的幻想宇宙中,每個城市都有成百上千的生意人被困在成百上千的辦公室裏,被綁在各自的轉椅上。值得一提的是,所有城市裏,不管誰是幕後黑手,都會準時在下午五點左右出手綁住所有“忙得不可開交”的生意人。

還有個頭頂陰雲“不開心”的男人出城去。有時,他整個人都被雲裹了起來,像落入麻袋的貓,根本看不見人影。也有時,雲彩在他頭頂三四英尺高的地方,隻有一張沙發那麽大,不論他去哪裏,都穩穩地罩在他頭頂上。睡覺前可以試著想一想他,他在城市間來回穿梭,頭頂上始終飄著一片雲,對催眠相當有效。

我還在腦海中描繪了一位休斯敦太太,她的風格有點不一樣,她的女兒死在手術台上後,她整個人如被刀絞,碎成了一片一片。在我的想象裏,醫生們的形象極其真實,他們在休斯敦太太身上動刀子之前,我還聽到他們說:“噓,休斯敦太太,你是乖乖自己上手術台呢,還是要我們動手?”通常我睡覺前,會把休斯敦太太趕出腦海,但是睡著後,她卻時常進入我夢中,時至今日還偶爾不請自來。

我仍記得那個搞笑的怪物是怎麽開始時不時趁我放空時突然出沒的。有一天晚上,父親對母親說:“你告訴約翰遜太太貝蒂的事之後,她怎麽說?”母親答道:“哦,她渾身都是耳朵。”(9)年少時,在我秘密的超現實幻境中,還有許多其他奇妙的人物:一直飄在空中——懸而未決的——老太太;腳不肯輕易定下來——三心二意的——丈夫;火災中丟掉腦袋——失去理智的——男人,卻仍能喊叫著逃出房子;某位年輕小姐其實是一隻髒兮兮的鴿子——娼妓。這樣的世界注定是私人的,隻能在沉默中獨自品味,因為一旦宣之於口,便會支離破碎。如果你將其擺到台麵上,還問個不停,父母準會哈哈大笑,或給你量量體溫,然後把你送上床,他們總致力於令一切魔力都失靈(不管什麽時候量體溫,我總在發燒,總會被送到**,落得孤零零一個人麵對休斯敦太太)。

唉,我的童年世界,哪裏經得起時間的流逝呢。用威廉·埃內斯特·亨利(10)的話說,整個世界如幽靈般飄忽著,明滅著,悄然逝去。我想必定是我表姐弗朗西絲來看我們那次,它永遠地煙消雲散了。那是一個下雨的黃昏,我衝進屋裏,問弗朗西絲在哪裏。我們家的廚師說:“她在樓上的起居室裏,心都快哭出來了。”我第一次聽說這樣的新鮮事,居然有人可以痛哭到把心都哭出來,一顆像紅色的天鵝絨針插一樣,有著完美形狀和色澤的心。我也不知道怎麽會沒聽過這種說法,這是美國家家戶戶都聽得到的一句俗話,因為總有人的夢想和希望落成一場空。我跑到樓上,打開起居室的門。弗朗西絲比我大三歲,她跳下床,一邊抽泣,一邊從我身邊擦過,跑下樓去。

我花了差不多十五分鍾找尋她的心髒。我把床翻了個底朝天,地毯都掀開來,就連衣櫃抽屜都看過,結果一無所獲。我看著窗外的雨還有黢黑的天空。腦海中珍藏的那個頭頂雲朵的男人的畫麵,開始逐漸暗淡,最終消失不見。我發現想到休斯敦太太時,就算房間裏隻有我一個人,也能夠怡然無懼了。樓下的客廳裏,弗朗西絲依然在哭泣。我卻大笑起來。

啊,敬薩爾瓦多!

(1) aspic,常譯作薰衣草精,用於油畫也用於蠟彩畫,文獻記載在凡·愛克時代即用作繪畫油的稀釋劑,較薰衣草油lavender揮發慢。

(2) 威廉·麥金萊(William Mckinley,1843—1901),美國第25任總統。

(3) 威廉·詹寧斯·布賴恩(William Jennings Bryan,1860—1925),美國政治家,在總統競選中先後敗給威廉·麥金萊及威廉·霍華德·塔夫脫。

(4) 埃爾·格列柯(El Greco,1541—1614),西班牙文藝複興時期畫家、雕塑家與建築家。

(5) 威廉·霍華德·塔夫脫(William Howard Taft,1857—1930),美國第27任總統。

(6) 威廉·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1897—1962),美國小說家,1949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7) 赫伯特·胡佛(Herbert Hoover,1874—1964),美國第31任總統。

(8) 原文為skeleton,意思是骷髏,代指萬能鑰匙(skeleton key)。

(9) 意為“聽得專心”。

(10) 威廉·埃內斯特·亨利(William Ernest Henley,1849—1903),維多利亞時代(19世紀)的英國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