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推不動的那輛車

The Car We Had to Push

許多人都在自傳中描述過自己一家親曆的地震,像是林肯·斯蒂芬斯(1)和格特魯德·阿瑟頓(2)。我卻做不到,因為我們一家子從來不曾遭遇過地震,不過我們在哥倫布市的某些經曆同地震相比也不差什麽了。尤其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我們曾有一輛老舊的雷歐牌汽車,得靠人力推好遠一截,再猛不丁鬆開離合,才能開得起來。其實早幾年,用曲柄轉一下就能很輕鬆地發動引擎,但是經年累月,這輛車終於變得必須先靠人推,再鬆開離合,才能開得動了。一個人自然是推不動的,有時需要五六個人一齊上陣,這取決於路的坡度,以及路麵的狀況。這輛車的不尋常之處在於,它有一個踏板既管離合又管刹車,導致車啟動後一個不小心就會踩熄火,結果還得再推一次。

我爸當年一推車就容易胃不舒服,就因為這個,他常常沒辦法去上班。他向來不待見這輛車,即使它還沒壞的時候也不怎麽喜歡,二十年前,或更久遠的年代,我也是這樣,對所有汽車都沒興趣,也信不過。和我搭伴兒上學的小男孩們認得出開過去的每一輛汽車:湯瑪士·弗萊爾牌、費爾斯通·哥倫布牌、斯蒂文斯·杜耶牌、漫步者牌、溫頓牌、懷特·斯蒂摩牌等等。我真的不行。但獨獨有那麽一輛車令我著實為它著迷,就是我們稱其為“快準備”的先生開著巡城的那台座駕——一輛大型的“紅魔”,車廂尾部有一個門。“快準備”先生年紀挺大的了,又瘦又邋遢,有一對半瘋不瘋的眼睛和一副低沉的嗓音,他總拿著大喇叭四處衝人喊話,讓大家做好準備迎接世界末日。“快準備!快準——備!”他就是這麽吼的,“世界末日即將來臨!”他的告誡如同夏日驚雷一般,總是在人意料之外的時間和場合猝然響起,令人心驚肉跳。我記得有一次,曼特爾劇團在“殖民地劇院”演出《李爾王》,埃德加的悲鳴,李爾王的咆哮,弄人的信口開河之中,忽然混入了“快準備”的喊叫,聽著是從樓上的某個包廂裏傳出來的。當時劇場內漆黑一片,後台還在繼續做雷聲滾滾和閃電劈空的舞美效果。我和我爸都有幸躬逢其盛,結果都再也忘不了當時那番景象了,過程大概是這樣的:

埃德加:湯姆冷著呢。——啊!哆啼哆啼哆啼!——願旋風不吹你,星星不把毒箭射你,瘟疫……惡魔害得我好苦!

(雷聲落下)

李爾王:什麽!他的女兒害得他變成這個樣子嗎?——

“快準備”:快準備!快準備!

埃德加:小雄雞坐在高墩上:——

嗬羅,嗬羅,羅,羅!(閃電落下)

“快準備”:世界末日即將——來臨!

弄人:這一個寒冷的夜晚將要使我們大家變成傻瓜和瘋子。

埃德加:當心惡魔。孝順你的爺娘——

“快準備”:快準——備!

埃德加:湯姆冷著呢!

有時需要五六個人一齊上陣

“快準備”:世——世——界末日即將來臨!……

人們終於把他找了出來,他被趕出去的時候,都還沒住嘴。在我們那個年代,殖民地劇院裏同樣的事情發生過可不止這一次。

還是接著聊那輛雷歐牌汽車吧。關於它,記憶中最開心的有那麽幾件事,其中一次發生在這輛車陪伴我們的第八個年頭:我哥哥羅伊打廚房裏搜羅了一大堆玩意兒,全兜在一塊四四方方的帆布裏,然後把布吊在了車底,上麵還拴了根繩,隻要一拉繩,帆布就歪了,裏麵兜的那些鋼的鐵的玩意兒就會叮叮當當地掉到地上。羅伊打這個鬼主意就是想嚇爸爸一跳,誰讓他總是覺得這輛車會爆炸呢。結果效果堪稱完美。這件事已經過去二十五年了,不過如果有可能,我非常樂意回到過去再來一次,說來這輩子還沒幾件事是我願意再來一次的。不過如今我已然明白,這是不可能的了。那是一個愜意的午後,車沿布萊登路快開到第十八街時,羅伊拉動了那條繩子。當時爸爸已經把帽子摘了,他閉著眼,享受著清爽的微風。想來柏油路上那一串丁零當啷的聲音是何等驚心動魄:刀子、叉子、開罐器、派餅烤盤、壺蓋、餅幹模具、長柄勺,以及打蛋器統統掉下來,無懈可擊地合奏出一首連綿不絕、嘈嘈切切的劈啪曲。“快停車!”爸爸喊道。“停不了啊,”羅伊說,“引擎失靈了。”“全能的上帝啊!”爸爸低吟著,他知道羅伊這句話意味著什麽,或者說,他知道這句話聽起來可能意味著什麽。

“快準備”

事情的結局就沒那麽歡樂了,因為我們最終不得不原路開回去,把掉落的東西都撿回來,畢竟就連我爸也分得清什麽是汽車零件,什麽是廚具餐具。不過,我媽就不見得了,她的媽媽估計也不行。比方說,我媽認為——或者不如說是知道——不加汽油就開車是非常危險的事:閥門,或別的什麽東西吧,會著火。“我看你敢不加汽油就開著車到處跑!”我們要出發時,總能聽到她這句警告。汽油、機油、水,這三者對她而言基本都一樣,因為這,她白擔了不少心,受了不少怕。不過,她最怕的還是那台勝利牌留聲機——早在那首《來吧,約瑟芬,登上我的飛行器》流行的年代,我家就有一台留聲機了,當然是那種特別老式的。她總覺得那台勝利牌留聲機會爆炸。我們跟她解釋了留聲機既不用汽油,也不用電就能轉,結果非但沒能安撫她,反而害她胡思亂想起來。她隻能得出這樣的結論,留聲機是由某種未經測試的新型裝置驅動的,隨時都可能發生事故,害我們全家都淪為瘋子愛迪生危險試驗下的犧牲品及殉道者。相較而言,她覺得電話尚可接受,但也不是一直都可以,每當暴風雨來臨時,她總把話筒摘下來,讓它就那麽耷拉著,也不知她東想西想都想了些什麽。她的這份說不清道不明、沒來由的恐懼自有其傳承,我的外婆在世的最後幾年就一直生活在極端恐懼之中,雖然不能用肉眼看到,但她深深地懷疑家裏到處都有電漏出來。她認定,如果牆上的開關開著,電就會從空著的燈口漏出來。她四處轉著,把燈泡擰進燈口,要是燈亮了,她就趕緊提心吊膽地把牆上的開關關掉,再回去接著讀她的《皮爾森》或《人人》,同時為自己終止了一場漏電事故,既省了錢又保了命而感到沾沾自喜。別的,再多說什麽她也是不會信了。

電漏得整棟房子到處都是

我們那輛可憐的老雷歐最終迎來了它悲慘的結局。都怪我們停車時,停得離路邊太遠了,占到了有軌電車行駛的路徑。當時夜已經很深了,街上很暗,當頭開過來的那輛有軌電車就被擋住了去路。我們疲憊的老汽車頓時像隻落入?犬口中的兔子,遭到有軌電車一連串殘忍無情的對待,剛剛好像放了它一條生路,下一秒又一巴掌將它死死按住。輪胎發出撲哧漏氣的聲音,擋泥板咯咯作響,方向盤幽靈般地飛起來,隨著一聲悲痛的長嘯,消失在富蘭克林大道的方向,螺栓之類的小配件像輪轉煙火飛旋的火花一樣四處亂濺。場麵蔚為壯觀,當然,也令人心情沉痛(不包括有軌電車的司機,他可氣壞了)。我覺得,我們當中有人崩潰了,且哭了出來。要不是有人哭哭啼啼的,爺爺絕對不會那麽不依不饒。當時他的時間感已經紊亂了,汽車也好,別的什麽也好,他根本不記得剛剛見過的東西了。他從人們的談話、激動的情緒,以及哭泣中得出結論,那就是有人死了,而且他還不肯放過這個錯覺。事實上,我們努力了大約一個星期,想方設法讓他忘了這件事,但他仍然堅持,葬禮不能再拖下去,再拖這一家子都沒臉見人了,這是罪過,是大不敬。“誰也沒死!是汽車散架了!”我爸衝爺爺嚷,這是他第十三次試圖把事情和老人家說明白。“他當時是喝醉了嗎?”爺爺正色問道。“誰喝醉了?”我爸問他。“澤納斯。”爺爺說。這下他連那個“死人”的名字都想到了:澤納斯是他的弟弟,他確實是死了,但是並非因酒駕而死於車禍。澤納斯1866年就過世了。南北戰爭爆發之初,這位時年二十一歲,性情敏感,甚至有點詩人氣質的年輕人便去了南美——“就等到,”他在家信裏這樣寫道,“戰爭結束再見吧。”戰爭結束後,他回來了,卻染上了那幾年奪去無數栗子樹生命的疾病,與世長辭。這是曆史上唯一一筆,請醫樹的大夫來給人噴藥,我家人都對此感觸良多,整個美國再沒有別的人患上枯萎病。我們也有人覺得,澤納斯的命運或多或少印證了某種詩意的天理循環。

這麽說吧,鑒於爺爺已經知道死的是誰了,再像個沒事人一樣和他生活在同一屋簷下,就越發令人坐立難安。他動不動就大發雷霆,並且威脅要是不馬上舉行葬禮,他就要給衛生委員會寫信。我們意識到必須做點兒什麽了。最終,我們說動了爸爸的一位朋友假扮澤納斯叔公,好讓爺爺安心。他叫喬治·馬丁,我們給他換上19世紀60年代的衣服,蓄了絡腮胡,戴上海狸皮的高頂帽子,這位冒牌貨看起來還真像那麽回事,和我家相冊裏銀版照片中的澤納斯有幾分相似。那個晚上令我終生難忘。我們剛吃過晚餐,這位“澤納斯”走進客廳的那一刻,爺爺正罵罵咧咧地走來走去,每一步都重重跺在地板上。來客伸出雙手。“克萊姆!”他朝爺爺叫道。我們這位鷹鉤鼻子的高個兒老頭兒緩緩轉過身,將不速之客上下打量一番,冷哼一聲。“你誰啊?”他問話的嗓門兒很洪亮,但聲音低沉。“我是澤納斯啊!”馬丁呼喊道,“你的弟弟澤納斯啊,身體倍兒棒,壯壯實實的!”“澤納斯個屁!”爺爺說道,“澤納斯得了栗子樹枯萎病,1866年就死了!”

他染上了奪去無數栗子樹生命的那種疾病

這種乘他不備,神智突然變得無比清明的時刻,總是令爺爺感到額外沒有麵子。那天晚上睡覺前,他已經明白那輛舊車已經報廢了,還有因它的損毀而在這棟房子裏引發的種種混亂。“整輛車都散架了,爸。”我媽告訴他,並把整場事故說得繪聲繪色。“我就知道會這樣,”爺爺氣哼哼地說,“我不是早跟你們說過,買就買波普-托萊多這牌子的車。”

(1) 林肯·斯蒂芬斯(Lincoln Steffens,1866—1936),美國記者、作家,曾參與推動20世紀初美國的“扒糞運動”,目的是打擊腐敗,促進改革。代表作《城市的恥辱》。

(2) 格特魯德·阿瑟頓(Gertrude Atherton,1857—1948),美國小說家、編劇,代表作《被控告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