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尼·哈勒的黑魔法
The Black Magic of Barney Haller
有些日子,天氣會極其燠熱。那天就是這樣,才不過上午十點鍾,就熱得讓人受不住了,虧我住的小山丘還有黑楓樹的樹蔭擋一擋太陽。長長的門廊上熱氣逼人,我屁股下麵的柳條椅不住嘴地發著牢騷。咖啡的味道變得寡淡,它帶來的那份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的短暫幻覺也逐漸失了效。沉悶的雷聲滾滾而來。我捧著書,突然有種感覺,要是我一抬頭,準能看到巴尼·哈勒。我抬起頭,果然,他正沿著小路走來,閃電在他肩頭嬉戲,雷聲像跟在他身後的一條小狗。
巴尼是我的雇工,或說曾經是。他體格健壯,性情溫和,做事賣力,為人可靠,不是那種機靈鬼兒,但非常能幹。然而,我有點兒怕他:他和魔鬼打交道。他說話時耳朵會**,但這其實不算什麽,真正嚇人的,是從他嘴巴裏說出來的那些事。有一年的六月下旬,突然天際像是揮過了幾把雪亮的軍刀,隨之響起保齡球骨碌碌滾動的聲音,我見狀連忙躲進穀倉。我心裏一直有種不祥的預感,我會被閃電擊中,要麽像株老蘋果樹一樣被一劈兩半,要麽還能留下一條殘腿,一到雨天就犯疼,並伴有習慣性暈倒的後遺症。我不是危言聳聽,這都是確有其事的。這時巴尼進來了,他倒不是來躲雨的,而是來放長柄鐮刀,這點兒暴風雨根本奈何不了他,要不就是他裝作不當一回事。突然,他開了口,那是他第一次在我倆碰麵時,說起那些令我脊背微微發涼的事情。他指著一棟房子。“有一次,我看見這艘船從大石頭上掉下來。”他如是說。我從小就怕這些怪力亂神的東西:像是船從石頭上掉下來啦,人誤入了異度空間啦,雕像滴血啦,或古老的怨與夢化作月蛾,在午夜時分拍打著窗扉。
當然,我後來終於弄明白了巴尼那句話的意思——或者說,我安慰自己,相信他就是那個意思。他是說閃電劈下來,擊中了那棟房子的避雷針(1)。沒什麽大不了的,這不過就是個司空見慣的自然現象。我早應該翻篇兒了,我卻一直籠罩在它的陰影之下。這個男人,看上去老老實實,散發著幹草和皮革的氣味,說起話來像是從查爾斯·福特(2)書中走出來的人物,又像剛從奧茲國回來的旅客。而且,閃電一直繞著他張牙舞爪。
如此悶熱的上午,看到巴尼和亦步亦趨、忠實追隨著他的暴風雨,我不由得皺起了眉頭,又接著翻看起手上的那本《追憶逝水年華——去斯萬家那邊》。但願巴尼看到我沉浸在書中,可以直接走開,就不要搭什麽話了。我讀道:“……我覺得書裏講的就是我自己:教堂啊,四重奏啊,弗朗索瓦一世和查理五世之爭啊……”我可以感覺到,巴尼就在旁邊看著我,但我不看他。
“今天上午再過一會兒,”巴尼說,“我去森林裏找點兒蓄雞。”
“好呀。”說著我又翻了一頁,做出一副讀書入了迷的樣子。巴尼走開了,他其實還想多說兩句的,不過還是走開了。我又讀了一兩段之後,他開始插話了,打斷我與文字的神交。“再過一會兒,我去森林裏找點蓄雞。”假如你平時也愛胡思亂想,很容易就能想象得出蓄雞的樣子。它們撲棱著翅膀闖入我的腦海:那是一種很醜陋的小生物,約莫和北美夜鷹差不多大小,唯其身上沾滿了血漿、蜂蜜,以及教堂吊鍾上刮下來的碎屑。蓄雞……還有,眼前這位,我不禁追問,他看似雇工,卻一直對我說著不知所謂的咒語,隨手就向我降下噩運,這副皮囊內的真身究竟是誰,又或者是什麽?
巴尼沒有立即往森林去,他先去玉米地裏除了草,又把草地上掉落的蘋果樹枝子撿幹淨,還把李子樹上的一個黃蜂巢打了下來。雨已經下起來了,他卻似乎毫無所覺。他不時吊起眼角偷偷看我一眼,我也一直用餘光打量著他。“請悶,現債幾點了?”他終於衝著我喊了一聲。我放下書,信步朝他走過去。“你什麽時候去找蓄雞,”我毋庸置疑地說,“我和你一起去。”我心裏還是有數的,他才不想讓我去。我果然沒猜錯,他聲稱自己就能弄到蓄雞。“我和你一起去。”我寸步不讓。我們對峙般看著彼此。接著,為防止他輕易猜透我的真實意圖,我信口引述了一段詩:
我這就去清理牧場邊的水泉
我停下來隻為將枯葉扒幹淨
(我或許會等著看泉水又變清):
我不會去太久——你也來吧。
我也明白,這實在算不上多漂亮的咒語,但它管用:巴尼一臉茫然地看著我。“好吧。”他期期艾艾地說。
“現在是十二點零五分。”我記得他剛剛問過時間,於是說道。
“那咱們走吧。”他對我說。隨後,我們穿過雨幕,朝果園的籬笆牆跋涉而去。我們翻過籬笆,打開一道門,踏上一片草坡,坡頂就是森林。我有種預感,等到達森林深處某個適宜的位置後,巴尼會像人立的山羊那樣跳來跳去,現出原形,撕掉這身雇工的外衣,拋卻他日耳曼式的口音,一遍又一遍地呢噥惡魔的語言,用魔法召喚出蓄雞。
就在我們即將進入森林之際,一道威力十足的閃電劈下來,跟著一個炸雷,隆隆之聲不絕於耳。
我轉身撒腿就跑,邊跑邊回頭看,隻見巴尼站在那裏,目光緊緊鎖住了我……
結果,就像船從岩石上掉下來一樣,這事兒其實並沒有什麽玄機(表麵如此而已)。蓄雞其實就是“樹枝”:他砍了一些小樹的丫杈,撐在桃樹的大枝下麵,因為再過一段時間,到了果實累累的時候,那些樹枝撐不住了,就會有折斷的危險。沒過多久,巴尼就又露麵了,他把撿來的樹枝一一插在需要的位置。我們之間也不必多說什麽了,而且我看得出來,他也已經開始懷疑我了。
第二天傍晚六點鍾左右,家裏隻剩下我一個人。我正在樓上睡覺,就聽得前門廊傳來巴尼的拍門聲。我知道是他,是因為我聽出他喊我的聲音了。我慢騰騰地醒轉過來。天色很暗,通常六點鍾左右不應該這麽暗。我聽到隆隆的雷聲,也看到倏忽閃現的光。巴尼就站在前門的門口,而暴風雨則隨侍在他身後。我敢打包票,隻有我家附近是這種風雨大作的樣子,出了這個圈子絕對都風和日麗。若非惡魔或其某位代理人出手,小小一個街區怎麽可能匯集了這麽多的電閃雷鳴、狂風暴雨。
普魯斯特,貢布雷的教堂,和泡在茶裏吃的瑪德萊娜小蛋糕,以及弗朗索瓦一世和查理五世爭強鬥勝,塞滿了我的夢。我頭暈目眩,起不來床,然而巴尼把門拍個不停。他又大聲喊起來。這時天空劃過一道閃電,緊接著炸開一聲霹靂。我跳起來。我覺得,這一次他是來抓我的。我仿佛看見,他守在門口,打著赤腳,頭上戴著葡萄藤編織的花環,一塊獸皮斜披在肩上。我不想下樓,但我還是下去了。
他和平時沒什麽兩樣,健壯、溫和,穿著雇工的衣裳。我走出去,站在門廊上,看著無法無天的暴風雨,恣意地施展著威風。“這樣就太過分了吧?”我意有所指地說。巴尼看看大雨,一臉若無其事。“說吧,”我有點沉不住氣了,“怎麽了?”巴尼轉了轉那對有點斜視的藍色小眼睛,看著我。
“我們現在去鴿羅吧,變成夯瘋。”他說。
“聽你的我怕不是中了邪!”我聽了立即暗自嘀咕。我慌了神——你甚至可以說,我是嚇破了膽——但我下定決心,絕不讓人看出來。要是他開始吟唱什麽咒語,或是畫什麽**邪的咒符,或企圖把我甩到肩膀上扛走,我會二話不說撒腿就跑,暴雨也好,閃電也好,什麽都不管了,隻管往最近的一處人家跑。我無法想象,我闖進人家家裏,他們會怎麽想,也不知道到時要對他們說點兒什麽。但是我打定主意不跟這位麵目和善的惡魔去什麽鴿羅,變成夯瘋。我盡力說服自己,這件事說開了肯定沒什麽大不了,就像岩石上的船、森林裏的蓄雞一樣,夯瘋其實就是個無傷大雅的玩意兒,但是雷聲在我耳邊咆哮,我心底隻剩下了一個聲音——終於到了這最後的時刻,巴尼·哈勒,或不管他真身是誰,決定要抓我了。我朝通往草坪的台階走去,然後轉過身,目光堅毅地麵對他。
“你給我聽著!”我突然嚷道,“你知不知道,就算不滑動,我也能繁殖滑菱鮃?你知不知道,蠢人沒我早熟,懶人沒我平庸?(3)怕了吧,還有呢,我想變成什麽就變成什麽;就算我是個夯瘋,要是我不想當了,我就可以不當。我還能變成撲克牌,想變哪張就變哪張,有一次我變成了一張梅花J,可惜我忘了摘眼鏡,結果被人認出來了。我……”
巴尼不著痕跡地朝門廊種著矮牽牛花的花壇那頭退去。他小小的藍眼睛瞠得大大的。他心知肚明,這場交鋒他已然一敗塗地。“我想,我還是走吧。”說完,他立即鑽進了雨幕。大雨一路追隨著他越走越遠。
如今,我早另外請了一位雇工。因為那天以後,巴尼再也沒有回來過,他不再為我工作了。當然,後來我總算弄明白了他所謂的“鴿羅”和“夯瘋”是什麽。他口音實在太重了,他其實隻是想告訴我,他要去“閣樓”上把“黃蜂”清掉。我的閣樓上有幾千隻黃蜂,新來的雇工非常害怕。而巴尼僅憑兩隻手就能把它們抓起來,扔出窗外,卻不會挨蜇。我很確定,他和惡魔撇不清幹係。但他的離開對我而言,仍是個莫大的遺憾。
(1) 英文中船boat和閃電bolt讀音接近,石頭rock和避雷針lightning rod中的rod讀音接近。
(2) 查爾斯·霍伊·福特(Charles Hoy Fort,1874—1932),美國作家,專門調查超自然異常現象,著有《詛咒之書》《新土地》。
(3) 以上皆出自劉易斯·卡羅爾的小說《愛麗絲鏡中奇遇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