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木成林,林化森
男人走了。
走之前,似乎留下了什麽,又什麽都沒有留下。
陸平安又變回孤身一人,或者說,孤身一棵樹。
他就這樣延伸根係,靜靜地紮根在廣袤大地。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有時,燕子會在他的枝葉上築巢。
有時,鬆鼠會在他的軀幹裏儲存食物。
還有些時候,根係裏會有些小蟲嘰嘰喳喳地講悄悄話。
陸平安聽不懂蟲子們的話語,但他由衷地覺得高興,因為感覺到了勃勃生機。
可惜啊。
蟲子的生命太過短暫了,朝生夕死,轉瞬即逝。
但好在,燕子不常來,蟲子總是年年都在。
它們在根係中築巢,僅需食用些許新鮮枝葉,便能活上許久。
陸平安就這樣過了許多許多歲月,興許是一甲子,也可能是十甲子。
這時間太長太長,長到已經難以記得自己究竟是誰。
直到某一日。
他的根係已在土壤之中延伸上千裏,身上脫落的枝幹也化作綿延桃木林。
陸平安終於感覺到一些不一樣,這感覺很難用語言描述。
很......奇妙。
這份奇妙的感覺,來得就像是瓜熟蒂落般自然。
陸平安沉寂的內心,開始泛起一絲波瀾。
他莫名又想到了那相約桃樹之下的情人,想到燕子,想到鬆鼠,想到嘰嘰喳喳的蟲兒。
“他們,為什麽能動呢?”
陸平安開始思考這個問題,並為此感到非常困擾。
是啊。
他們為什麽能動呢?
我與他們,又有什麽區別?
陸平安想了很久很久,但始終沒能得出答案。
就像是,當年麵對那女子的詢問他沒法回答一樣。
如今,他也沒法回答這個問題。
但好在。
陸平安現在有得是時間可以盡情思考,他想啊想,想啊想。
終於在某個雨夜。
他覺得自己想明白了。
或許,他們與自己並不一樣。
他們沒有根係,也沒有軀幹,更沒有茂盛枝葉。
所以,他們生命稍瞬即逝,他們沒法在微風的吹拂下,發出沙沙、沙沙的美妙聲音。
可是。
陸平安很羨慕他們,盡管這些小東西活不了太久。
但,他們的生命似乎很有趣。
也,沒有那麽孤獨。
也就是在這一天。
陸平安悟了:
夫天地生靈也,未知生,焉知死?
於是。
那綿延上千裏的桃木林底下,便傳出了陣陣心髒搏動。
那株存在了千萬年的大桃樹,化作了一個溫和的中年人。
若婉兒還在,便能發現,此人的模樣與他的雲哥兒有些像。
他一夕入道,一夕開靈竅,一夕成就結丹真人
自號:
桃仙。
長久夢境來到這,便悄然結束了。
陸平安的靈識與記憶一同,再度回歸識海之中。
他愣愣地向前方看去,大鼎仍舊在濃鬱玄黃之氣裏巋然不動,可那枚代表著桃仙的七彩碎片,卻是化作點點光斑,消散於無形了。
“木成林,林化森。萬載孤寂,一朝悟道。”
陸平安呢喃自語,心中無比震撼。
何為仙?
是縱橫天地,快意恩仇?
還是執劍而起,挽人道於天傾?
又或是......
如記憶中的桃仙一般,曆經千萬年孤寂,簡單而純粹地追尋一個念頭通達?
陸平安不知曉,他隻是歎了口氣,將心中想要搖晃枝葉,發出沙沙、沙沙響聲的念頭掐去,開始梳理起這次入夢留下的東西。
桃仙並沒有留下什麽,一如他那漫長的生命一般。
記憶中,除卻抑製不住的,想要搖晃枝葉的念頭,便隻有一部不知是作什麽用的功法。
名喚,《長青訣》。
陸平安照著練了幾個時辰,除卻丹田中多出一小縷青色真元,便再無什麽特殊了。
等到他從打坐中蘇醒,走出靜室。
那漫漫長夜已臨近尾聲,洞府外邊傳來陣陣吆喝。
陸平安推門而出,仆役們已在藥園之中開始辛勞。
他看著鬱鬱蔥蔥的靈植藥材,胸中突然泛起幾分悸動,不由自主走上前去。
越往前走,胸中的悸動便愈猛烈。
感受著這一切,陸平安對桃仙遺留功法的效果,有了些許猜想。
“仙師。”
仆役們停下手頭的活計,躬身行禮。
“不必,且與我說說,你們方才都是如何處理這些藥材的?”
陸平安擺擺手,溫和詢問。
幾名仆役麵麵相覷,不知這位新來的仙師是要鬧哪般。
過了片刻,還是那年老管事走上前來答道:“仙師,下邊人都是按仙宗給的章程來,一點也不敢遺漏。”
陸平安哦了一聲,蹲在靈田之中,撚起小撮泥土,頓時感覺到心中悸動更甚,丹田處那縷青色真元,也開始左衝右突起來。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開口:
“靈土翻得太勤,泉水又給得太多。這些藥材雖看著長勢茁壯,可實際上,它們的根係已退化不知凡幾。若是哪日忘了鬆土,又或是忘了澆灌,恐怕得損失不少藥力。”
年老管事一聽這話,都是趕忙跪下磕頭,嘴裏不住重複著:仙師恕罪。
陸平安卻並無責怪的意思,他隻是叫那老人起來,溫和解釋道:
“宗門對藥園的章程,我並不太懂。
先前說的話,也非是要責罰你們,我不過是憑直覺提些建議罷。
你們都是與靈藥打了半輩子交道的人,日後不必照著章程一板一眼。”
年老掌事愣神許久,過了好一陣子,他才囁嚅著開口:
“是。”
陸平安點點頭,剛想開口。
仆役們之中,便響起一道不合時宜的聲音:
“俺就要按章程來,你這掌事的老東西,就知道保全自個兒。
先前不也是這般聽那仙師的,最後咋滴啦?
遇上地氣上湧,整批藥材都成了灰灰。
那仙師借著我們不按章程的名頭,要俺們出這藥材的靈石。
俺哥不樂意,他就給俺哥腦袋擰了下來。
現在換了個仙師,又是一株藥材都沒種過,又這般來搞。”
陸平安循聲望去,發現出言的是一個身形魁梧、麵龐黢黑的青年。
“李二牛,你小子不要命了!”
年老掌事趕忙回頭,怒罵道,“仙師有自己的計較,豈會是我等凡人能夠揣摩的?”
李二牛還想開口,卻被周圍仆役一擁而上,死死捂住嘴巴,隻能用銅鈴大的眼睛,死死瞪著前方。
陸平安卻沒有計較這青年的冒犯,他反而是揮了揮手,命眾人放開那漢子,溫聲開口:
“我確實是沒有種過藥材,也不知自己是緣何生出這樣想法。
但是,這藥材的根係,確實也是過於脆弱了。”
那李二牛似是覺得自己必定活不了了,一聽這話,反倒是瞪大眼睛,語氣惡劣地刺道:
“不懂便是不懂,俺來到仙宗近十年,還是個娃娃的時候就在種藥。
你不過才來藥園半日,又懂個球?”
陸平安並未動怒,他隻是笑了笑。
是,眼前這漢子說得沒錯,自己是不懂種藥。
可。
自己在夢境之中,足足當了千萬年的植物。
腳下土地肥沃與否,適不適合作物生長,自己隻需用根係嚐一嚐便知。
呸。
什麽根係,什麽嚐一嚐。
這夢境真是害人不淺。
“你笑甚?”
李二牛愈加惡劣,似乎已是在求死。
陸平安卻仍是不氣,他微笑著開口:
“這樣罷。
你在田地裏挑一株虛弱的藥材,若我能講出其問題所在,日後,你等便老老實實聽我的。
可好?”
那李二牛愣了愣,眼前這位仙師,好說話得讓他完全沒有想到。
可他轉念一想,恐怕這人是要拿自己秋後算賬。
頓時,牛脾氣又湧了上來。
“好,那俺就挑一挑,勞煩各位,幫我做個證,”
李二牛氣衝衝竄進園子裏找了一顆看起來正常無比的藥材,粗聲粗氣開口,
“就這株,你要是能看出來這靈藥的毛病。
以後,你哪怕叫俺去死,俺都不放一個屁。”
陸平安笑了笑,沒做任何回應。
他隻是走上前去,摸了摸那靈藥。
果然!
隻是剛接觸。
丹田中的那縷青色真元便順著經脈竄了出去,在靈藥之中遊走一番之後,重新回到丹田裏。
隨著這真元一並回來的,還有一些雜亂無章的信息。
其中。
最突出,也是最多出現的,隻有一種感受:
疼!
腦袋疼!
有東西啃腦袋!
陸平安知曉那植物在說什麽,先前桃仙的夢境之中,也曾出現過同樣的感受。
那是枝葉遭了蟲,外表看上去還是完好如初,可裏邊兒,卻是已經被吃了精光。
不過。
桃仙的記憶中,這疼痛並未這般劇烈。
興許是他的枝葉太過繁盛,而根脈、枝幹又太過龐大了?
真想搖一搖枝葉啊,聽聽那沙沙的響聲。
呸呸。
怎個又想到這玩意了。
陸平安蹲在地上久久未動,一旁的一眾仆役們,心裏紛紛都是有了定數。
這仙師恐怕真是不知問題所在,不然,也不會在地上蹲如此之久。
接著。
眾人心中又是祈禱起來,希望那位仙師不要因為丟了麵子,而遷怒到仆役們身上。
可。
李二牛卻看出了些許端倪,他算是種植靈藥的行家。
興許是從小務農,他頗具這方麵天賦。
此時。
他瞧見這位溫潤如玉的仙師,正捏著腳下這株靈藥的枝葉細細感應。
“莫非,這位仙師真懂靈藥種植?”
李二牛心中自語。
腳底這株靈藥,症結所在確實是枝葉。
可。
那類蟲子啃食過後,靈藥表麵不會顯現半分。
隻有浸**此道多年的老藥農,才能有把握確定這一點。
這仙師,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陸平安倒是不知旁邊人們的心理活動,他隻是拍了拍手上泥土站起身子,微笑開口:
“這靈藥的問題已經找到了。”
此話一出。
周圍的仆役反倒是都鬆了口氣,他們已經在心裏下定了決心。
不論仙師說得對或是錯,權當他是對的,將李二牛那憨貨的嘴巴堵住。
不過。
李二牛的臉上卻流露出幾分複雜,慢慢低下了頭顱。
“雖然不知道這是什麽蟲子,但靈藥枝葉的內裏,已被它啃得七零八碎了。
不過,這藥應該還有得救。
具體如何去做,便得靠你們了。”
陸平安拍了拍李二牛的肩膀,笑著問道,
“怎樣?我說得可對否?”
李二牛沒有正麵回答,他隻是雙膝跪下,抱拳道:
“俺以後都聽您的,您要俺幹啥都行,哪怕死也就是一句話的事。”
這一番話講出來,讓周圍準備控製住李二牛的仆役們都愣住了。
他們再度麵麵相覷,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陸平安倒是沒有計較那麽多,他隻是拍了拍眼前漢子的肩膀。
溫聲囑咐其不必憂心生死,與往常一般認真幹活便好。
李二牛的腦袋又低了幾分,他黢黑麵龐上顯而易見地露出羞愧。
可他心裏也知曉,自己的羞愧,對於那仙師而言根本無足輕重。
故而。
他也隻是一抱拳,跪在地上用力磕了三個響頭。
在心底暗下決心,日後定要好好為這位陸仙師效命。
陸平安卻隻是擺擺手,轉身離去了。
遠方。
昨日那接引師兄站在一雲朵狀法器之上,淩空飛渡而來。
他看著地上垂手而立的陸平安,客氣抱拳拱手:
“師弟,該去那問道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