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一棵樹的記憶

青雲秘境之中的日夜更替一如外界,此刻,已然是日暮低垂。

外門仆役們日落而息,日出而作。

他們就像是螞蟻一樣,遍布在廣袤平原之上勞作不休。一如所有凡人一樣,娶妻生子,生老病死。

這些仆役,有王侯將相之子,有富商巨賈之家,亦有出身於破瓦寒窯之輩。

他們在這的生活,並無太大區別。

王公貴族也好,世家大族也罷。

到了青雲宗,便隻是一介務農的仆役。

吃些粗茶淡飯,度過那三餐四季。

可,想成為仆役的靈竅子仍舊是絡繹不絕。

隻因。

長生!

修紫府金丹道者,初入練氣壽數一百五十,成就築基壽數三百。

長生啊,這乃是所有人都無法拒絕的**。

可惜,外門仆役本就隻是下三品的靈竅,修行資材又極少。

能踏入仙途者,可謂是百裏挑一。

陸平安本不知曉這些,是那年老的掌事仆役講給他聽。

那老人已在青雲宗呆了將近甲子春秋,初來時還是稚童,如今老得牙都要掉光了,卻仍是遲遲踏不進那練氣境界。

陸平安對種藥一竅不通,故隻是命仆役們一切照舊。

掌事仆役在藥園呆得時間長了,裏邊門道懂得很。

沒用多少時間,便將一切都安排得緊緊有條。

陸平安見沒他什麽事情,旋即回到藥園獨屬於外門弟子的洞府之中。

這洞府布有禁製,需有對應的玉簡方能打開。

裏邊布局很簡單,過了前庭,便隻有一間靜室,一間煉丹房,一間煉器室。

不過,興許是布下了聚靈陣法。

這洞府之中的天地靈氣,比起外邊要好上那麽幾分。

陸平安在靜室的蒲團上盤膝坐下,準備看一看那青雲宗主口中的禮物都有些何物。

可還沒等他行動,耳畔便響起那劍鋒殘片的聲音,聽起來懶洋洋的:

“我若是你,便不會打開這個儲物袋。”

陸平安愣了愣,心中升起幾分疑惑。

劍鋒殘片嗤笑一聲,繼續解釋:

“結丹真人的禮,可是這麽好收的?

成就結丹之境,已能練就神念,憑精神遨遊天地太虛。

這儲物袋中有一縷神念,隻要你用靈識開啟,那神念便會附在你身上,一舉一動皆為人所知。

嘿,你猜我方才為何不出聲?”

陸平安心中頓時升起一陣後怕,轉而,是些許的慶幸。

自己初入修行之道,許多知識都不甚了解。

那結丹真人的手段也果真是神秘莫測,若不是劍鋒殘片提醒,自己斷然想不到儲物袋中竟還有一縷神念所在。

到時。

自己誅惡鎮邪,暴露了大鼎所在。

恐怕那位先前還慈眉善目的老人,頃刻之間便會橫跨千裏,將自己滅殺奪寶。

可若自己不打開這儲物袋,讓那位真人起了疑心,又該如何是好?

娘的。

這一個個大修士,沒一個是省油的燈。

陸平安思慮片刻,仍未找到萬全之策,不由得心中暗罵。

“怕這作甚?等過些時日有機會出去這青雲宗,你隨便去找個散修坊市便成。

那兒有得是替人開儲物袋的練氣修士,左右不過十來塊下品靈石的價錢。”

劍鋒殘片懶洋洋開口,打著哈欠。

“坊市?”陸平安倒是未曾聽聞過這個東西,他對於修仙界的了解,還隻是來源於那粗淺的《九州圖誌》。

“和凡間的那些商賈聚集之地沒什麽區別,無非是裏邊兒都是修士罷了。”

劍鋒殘片不耐煩地回答,聲音愈發疲懶,

“去去去,莫要什麽雞毛蒜皮的小事兒都來問我。”

隨即。

耳畔便再沒有那稚嫩的童聲出現了。

陸平安悻悻地將那儲物袋放在格子裏,閉上眼睛,深入識海之中。

時間尚早,他打算去大鼎周圍瞧上一瞧。

先前在京都解決了數目眾多的妖邪,也不知,足夠解鎖多少記憶碎片?

懷揣著期待,陸平安的靈識終於沉入識海深處。

那尊大鼎始終如舊,破破爛爛,但又滿是古樸厚重的質感。

在其周圍,許多晶體碎片漂浮著,如眾星拱月。

那些晶體絕大部分仍是灰白,隻有一枚亮著彩色光芒。

“隻有一枚嗎......”

陸平安心中有了些許猜測。

先前,自己誅滅了黑衣老道,以及拔除第一隻妖邪,全都解鎖了一枚記憶碎片。

可。

自己在京城之中,滅殺了如此之多的妖邪魔物,卻也同樣隻是解鎖了一枚記憶碎片。

莫非。

越往後,解鎖碎片所需滅殺的妖邪、邪修也會隨之上漲?

還是說。

不同種類的妖邪、邪修,首次滅殺都會解鎖更多碎片?

嗯,日後可以驗證一番。

摸清了這大鼎的機製,自己才能更好的獲取獎勵。

如今,還是先看看這一枚記憶碎片之中有什麽罷!

陸平安沒有太過糾結這一點,他用靈識輕輕地觸碰一下那碎片。

旋即。

一切都陷入黑暗。

緊接著。

陸平安陡然發覺,自己竟動不了了,雙腿就像是根係一般,死死黏在了泥土之中。

而,腦袋、手臂,同樣是感覺不到。

隻能感覺到,如脈絡一般的物事,貫穿著自己整個軀體。

“這個碎片中的記憶,不會是來自一棵樹吧?”

陸平安心裏冒出了一個不好的猜想,頓覺牙疼。

他嚐試著挪動身子,但無論如何去做,都仍舊是一動不動。

隻有微風吹拂而過的時候,能聽見頭頂傳來沙沙聲響。

“真成一棵樹了。”

陸平安有些欲哭無淚,但又做不了任何改變。

他就這樣矗立在大地之上,在黑暗之中清醒地度過不知多少日夜。

這時間是如此之長,以至於在沒有視覺的情況下,陸平安都能精準知曉,外邊此時是豔陽高照,還是大雨滂沱。

當棵樹也挺好的......

陸平安心中甚至開始這樣想。

直到某一天。

他聽見了黑暗之外傳來聲音,不是樹葉的沙沙聲,不是雨水的滴答聲。

也不是太陽暴曬之下,泥土劈裏啪啦的皸裂聲。

是,人的聲音!

“雲哥兒,這桃樹好大呀,你說,這得要長多少年呀?”

這是一個稚嫩的女聲,聽起來約莫七八歲。

“教書先生講過,桃樹十年大一圈。瞧著樣子,興許得有百來年了。”

接著響起的,是一個磁性十足的少年聲,應是在變聲期,聲音還沒有那麽雄厚。

“哇,百來年,那是多久,我能和雲哥兒呆在一起那麽久嗎?”女孩問道。

“那當然,算命先生不是說了,我們之間的命理線很長很長呢。”男孩答道。

“那拉鉤!”

“拉鉤!”

隨著交談聲與女孩銀鈴般的笑聲遠去,一切又都歸於沉寂。

陸平安還是沒法動彈,他隻能聽著風聲、雨聲、生長聲,判斷年月的流逝。

莫名地。

他開始盼望那兩孩童的到來,盼望著他們能在樹底下說說話。

說些什麽不重要,隻要說說話,便已然足夠了。

可。

陸平安數著日子,時間過去了好多個日夜春秋,那兩孩子仍舊沒有出現。

就隻有頭頂的枝葉被微風吹拂,在那搖啊搖,發出沙沙、沙沙的聲響。

陸平安放棄了,他沒有再數日子,因為沒有什麽意義。

他隻是一株樹,而樹不需要思考那麽多。

隻需要跟著風,搖啊搖,搖啊搖。

也不知過去多久。

陸平安終於再次聽見了人聲,那應是在夜裏。

“雲哥兒,你前去趕考,且多帶些盤纏、幹糧。若是路上遇了不平事,切莫不要衝動。外邊不比家中,能忍便忍一忍。”

“婉兒,你放心罷。我苦讀十載,此番定然會考取功名。你且在這桃樹下等著,短則三月,多則半年。到時,我必然三書六娉,風風光光娶你過門。”

“行啦,等你便是。不過,都說女大十八變。若你歸來時,認不得我了怎個辦?若你風塵仆仆,滿麵黃沙,我不認得你了,又怎個辦?”

“那交換定情信物便是,諾,這是我娘親留給我的玉佩。”

“那好,這是我爹爹給我求的玉釵,你到時拿著它,我便知是你啦!”

到這。

話語聲再次停歇了,隻有沉沉的喘息,與陣陣壓抑著的嬌哼。

再後來。

周圍響起說話聲的時候多了起來,通常是那名叫婉兒的女子。

她總是坐在根脈上,對著一株隻會發出沙沙響動的桃樹絮叨。

有的時候,在講每日的零碎見聞。

有的時候,在傾訴著對雲哥兒的思念。

有的時候,則是受了欺負,一言不發默默啜泣。

婉兒就這樣在桃樹邊上說了很久,陸平安也聽了很久,他沒法做出什麽回應,他能做的,也隻有搖晃枝葉,發出沙沙響動。

直到有一日。

婉兒又來了,她坐在桃樹邊上久久無言。

那已是很久之後了。

婉兒向陸平安提出了一個問題:

“桃樹啊,桃樹。你說,我的心上人,他還會回來嗎?”

陸平安沒法回答,也並不知曉。

他能做的,隻有搖晃枝葉,發出沙沙、沙沙的響動。

婉兒坐了很久,也哭了很久。

她絮叨著俗套的逼婚故事,絮叨著負心男人的背叛。

她講到情投意合終敵不過現實,講到高牆大院始終是與破瓦寒窯格格不入。

講到,她舍不得雲哥兒......

但最終,婉兒還是離去了。

在她離開前,陸平安感覺身子上的某個洞洞裏,塞進了什麽東西。

婉兒離開之後,再也沒有回來。

陸平安周圍的一切,又再度陷入長久的沉寂。

直到無數個日夜流轉,無數次春去秋來。

這時間久到幾乎要失去概念,久到,陸平安以為人就應是要長些根脈。

一個男聲,終於在樹邊響起。

那是,雲哥兒的聲音,聽起來很蒼老。

“婉兒啊......我回來了。”

可。

沒人能聽見了,除了一棵隻會搖晃枝葉,沙沙叫喚的桃樹。

陸平安感覺到,有人從樹上取下了什麽。

接著。

便是一陣陣來自男人的嚎啕哭聲,這聲音很吵,也響了很久。

但最終。

哭聲還是停歇了。

隻有男人像是那婉兒一樣,在樹下絮絮叨叨講述著。

他說到自己遠赴京城,他說到自己誤入仙境。

他說到自己一夢千秋過,他說到自己悔恨不當初。

可。

沒有人再能聽見他說這些了,除了一株,隻會沙沙、沙沙作響的桃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