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通道

鄂州城,東南隅。

蒙古漢軍步兵呐喊著、揮舞著、咒罵著,好似不懼死亡一般,一波又一波的攻來,而在漢軍步兵身後,蒙古重甲騎兵正在集結整隊。壯碩的蒙古勇士大多披著板甲,少數披著鎖子甲,戰馬的身上也覆著皮甲,他們的任務,就是等待進攻號角響起,便義無反顧的衝殺向前,為後續的蒙古大軍開拓道路,並掃除所有膽敢阻攔的宋軍士兵。

忽必烈也帶著眾將來到了城外,在張柔的陪侍下,遙望著缺口對麵的宋軍。

賈似道依然穩如泰山的坐鎮在那裏,周圍是一眾宋將,包括早已急的像熱鍋上螞蟻一般的高達。自己帶進城來的萬餘漢陽男兒,自昨夜到現在,已經有了三千餘傷亡,算上前些日子守城,損失已經過半!至此亂世,手裏有兵,可以不拿什麽狗屁宣撫當回事兒,沒有了兵,那自己就是個狗屁!

他現在已經無比的確認,賈似道就是要挾機公報私仇,借此消耗他的實力,而他除非現在就帶兵掉轉過頭來擒了賈似道投敵,否則還真拿他沒什麽辦法,就隻能眼睜睜的讓他耗!

無物填城,無物填城。現在這滾木礌石還不是不要錢一般的往城外扔?先往缺口處填上又礙得什麽緊?他分明就是挾私報複,公報私仇!

正當他焦頭爛額一無所措之時,卻見賈旭帶著幾名親衛趕了回來。

“大人,孩兒已經籌得填城物資,眾將士正隨後搬運,馬上就到。”賈旭上前拱手稟報。

“哦?這麽快就籌到了?”賈似道也頗為意外,從座上起身,向後望去。“這才一個時辰不到,要知道軍中無戲言,你可不要……呃這……噗呲。”

看著後方陸續趕來的親衛、衙役、捕快、家丁和他們或抬或扛、或舉或抱運來的“填城物資”,賈似道一時沒忍住,竟笑出聲來。周圍眾武將也紛紛捂著嘴交頭接耳,不時傳來輕笑,隻有城中的文臣幕僚們,先是目瞪口呆,隨後紛紛搖頭晃腦、扼腕歎息。

賈似道看向賈旭問道:“這就是你籌集來的填城物資?”

“正是!”賈旭指著剛剛趕到的杜兆財說道:“杜參軍憂國憂民,心係闔城安危,知道此處危急之後,情願獻出自家後宅園林中的諸多石木。雖然用此等物什填城,頗有些焚琴煮鶴、大傷風雅,但當此非常之時,也隻好行此非常之事了。”

杜兆財來的路上臉色就像死了老嬢一般,原本以為賈旭闖進後宅,是對自己的侄孫女有什麽想法,還想著要是丞相的兒子看上了她,自己真是攀上了大大的高枝兒。沒成想這小混蛋惦記的卻是自己後宅園子裏的石木?!

自己祖祖輩輩幾代人,前前後後花了幾十上百萬兩銀子四處搜集來的靈璧石、黃蠟石、英石、泰山石、大理石、太湖石,都被這幫親兵從湖邊撬起;移栽過來小心伺候著的黃櫨、龍柏、紅楓、黃花梨、梧桐,也都被齊根砍斷;園子裏精心雕琢的亭台閣廊,也全被推倒,石板甬路統統扒開……美人兒侄孫女被這場麵嚇到當場昏厥,而他自己心疼的幾欲吐血,可他偏偏不敢有半點怨言。

聽得賈旭如此介紹,他立刻換上一副大義凜然的麵孔,向賈似道拱手答道:“再是精美,也隻是身外之物,與國家危難相比,不值一提!下官食君之祿,常思報國,今日終於得償所願,無甚可惜!”

聽他如此說,賈似道笑著搖了搖頭說道:“杜參軍,真是難為你了。待此戰結束,本官必向朝廷表奏你的忠義之舉,為你請封受賞!”

有賈似道這話,杜兆財才感覺有點盼頭,稍緩胸中苦悶。他也知自己位卑言輕,不敢在這一眾大佬麵前多話,見賈似道沒有再說什麽,他行了個禮就退到一邊去了。

這邊賈似道重新回位坐好,在場諸人剛才的交頭接耳聲頓時消失,眾人皆知接下來便是決勝之時,人人神情肅穆,隻待主帥下令。

城外的蒙古重騎兵也已經整備完畢,排著整齊的隊列,隻等忽必烈一聲令下,便要去衝擊缺口,擊潰守軍,一舉破城。

不想前方風雲突變,之前承受著巨大傷亡也要死死堵在缺口處的宋軍,竟然紛紛退入城內。

入城通道好似就這樣打開了,但是忽必烈和張柔的臉上卻沒有半絲的喜悅。

“這是誘我入城之計。”張柔皺著眉頭說道:“宋軍定是已在城中做好布置,待我軍突入,必遭三麵圍攻。”

忽必烈沒有回應,沉吟片刻,說道:“我大蒙古統兵諸王公常怨我好用漢將,其實他們不懂漢將的好啊。漢將多思慮,凡事想的周全,不像他們,隻知道衝衝衝、殺殺殺。要是一味衝殺就能解決所有問題,我大蒙古也不會與宋相爭二十餘年而不克了。”

“隻是有的時候,想的太多,卻也一樣會誤事!”忽必烈話鋒忽然一轉,張柔急忙滾下馬來,隻是伏地叩首。

“漢將多思慮,便有私心,好爭功。”忽必烈俯視著馬前跪伏的手下大將,言辭嚴厲,語帶責備:“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破開城牆之後,你不用漢軍步兵,不用重騎,而用探馬赤軍衝城,是因為這支探馬赤軍的統領,乃是你的第九子張弘範,你是要以這攻克鄂州城的大功,推他上位,壯大你張家的勢力!”

張柔聽得忽必烈點破了自己的小心思,嚇的出了一身冷汗,他也不敢辯解,隻是一味的磕頭,不停的認錯。

“罪臣以一己私心,誤了元帥的大事,罪臣該死,罪臣該死!”

“你確實該死!”忽必烈盯著他,又緩和了語氣說道:“不過念在你歸順大蒙古已四十餘年,立下了不少戰功,也算是人才難得,此次之事,我便不予追究,下不為例!”

張柔知道這不過是忽必烈又拉又打的手段,可是周圍諸將俱在,他必須要給忽必烈的麵子做足,也隻能是繼續不停的磕頭謝恩。

“好了,起來吧。”忽必烈結束了自己的敲打。張柔乃是最早投奔大蒙古的漢將,諸多漢世侯的領軍者,在軍中頗有威望,還有五六個兒子在各處身居要職,怎麽也不可能因為一次攻城不利就處置了他。

張柔從地上爬起來,卻也依然沒有挺直腰板,而是躬著身站在忽必烈馬側。

忽必烈又問:“如今之勢,以你們看該如何?”

眾將一時交頭接耳,忽必烈卻首先看向了張柔。

張柔也隻得硬著頭皮,拱手答道:“因罪臣私心,先機已失,如今宋軍讓開缺口,必是內有布置,請我入甕。自昨夜攻城至今,我軍亦已困疲,實為強弩之末。不如今日就此罷兵,回營修整,明日再戰。”

“懦夫!”忽必烈身後的一名年輕蒙古將領,名喚懷都,排眾而出怒斥張柔道:“我大蒙古鐵騎馳騁萬裏,攻無不克!如今宋蠻子將這麽大的缺口都讓出來了,此時正應該以重騎入圍,一舉破城,卻怎麽能因為擔心有傷亡而不敢進攻?如此這般,豈不讓宋蠻子恥笑?”

而隨著他首先站出來質疑,眾多蒙古將領紛紛鼓噪起來,亂哄哄的喊作一團,俱是笑張柔軟弱,要求重騎攻城的。

張柔要給忽必烈麵子,懷都的爺爺阿術魯、叔叔不花也不能惹,但是你這毛頭小子,我還連你都怕了不成?

張柔看都不看他一眼,側著身子說:“元帥剛剛還在教誨,不要隻知道衝衝衝,殺殺殺,這麽快就忘了?年輕人凡事要多思考,要虛心學習。”

“元帥剛才還在教誨,想的太多反而壞事,你這老東西,忘的果然不慢!”懷都自恃勳貴之後,更是沒把這些蒙古人的豢養的漢狗放在眼裏,管你什麽大將、世侯?

“豎子竟敢辱我?”張柔大怒,手撫腰間便要拔劍,卻被忽必烈的一聲“都住口”喝止,隻得停手,站在原地,怒目瞪著懷都。

懷都倒還不依不撓,幾步跨過來好似就要廝打,卻被忽必烈揚手抽了一馬鞭,方才沒有繼續上前,梗著脖子站在那裏,一副不服氣的樣子。

忽必烈先是對張柔說道:“你一把年紀了,跟個小孩子置什麽氣!我與懷都父祖俱是老相識,此次跟我出征,也是托付給我曆練之意。你就看我麵上,不要計較了好不好?”

張柔又能說什麽?隻得拱手說道:“屬下不敢。”

忽必烈點了點頭,又轉向懷都說道:“我知你不服,但是不服氣,就要有不服氣的本領和依仗才行,而不是僅僅靠著年輕氣盛!既然你覺得此時應該衝城,那麽我便將這一支重騎交給你率領,看你到底能不能一舉破城,你看如何?”

這懷都也是完全不懼,聽得忽必烈的言語,反而大喜:“那再好不過,多謝元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