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夜談
“嬢的,到底叫這廝跑了!”高達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用布滿血絲的眼睛望著終於躍出城牆缺口,夾著尾巴跑回去的那個蒙古年輕將領,狠狠的咒罵道。
這場激戰,從昨日入夜至今日晌午,已經持續了七八個時辰,一直組織本部兵馬頂在一線的高達累到幾乎脫力。
尤其是剛剛結束的這波蒙古騎兵突擊。
全身包裹著重甲、連戰馬身上都覆著皮鎧的蒙古重騎,雖然加速衝擊的距離僅有百步,卻裹挾著一股不可阻擋、一往無前的威勢。
從城牆缺口衝進來之後,扛著宋軍四麵射來的箭矢(左中右加上方城牆的拋射),僅僅十餘騎形成的鋒麵,就幾乎將正麵的一個宋軍營陣打穿。
好在賈似道終於是沒有拿整個鄂州城池來開玩笑,在城內三麵放的俱是精兵強將,後方還有源源不斷的援軍和預備隊,才將將能頂得住蒙古重騎這般悍不畏死的凶猛衝擊。
每殺死一個蒙古騎兵,宋軍都要付出五六人的傷亡,好在城牆缺口畢竟大小有限,宋軍又在城牆內側三麵牢牢結陣,將戰場控製在缺口內小小的一塊地方,使得蒙古重騎始終得不到空間馳騁。
突進來的蒙古重騎,在喪失了最初的衝擊力之後,前方是砍不盡殺不絕的宋軍士兵,頭上是不斷拋射而來的箭矢,身後是跟自己一樣施不開拳腳的蒙古騎兵。
他們就這樣被擠在城牆內側一塊小小的空間之中,變成了活靶子,任憑懷都在其中如何的指揮、呼喊和咒罵,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很快這批突入城中的蒙古重騎就產生了大量的傷亡。再是人馬俱穿重鎧,也不是刀槍不入!況且失了速度優勢,像沙丁魚一樣擠作一團,宋軍的弩箭都不需要多高的射術,甚至不需要瞄準,朝那黑乎乎的一團亂射就是,總能射中個什麽東西。
很多蒙古騎兵,進了城之後都沒來得及與宋軍打個罩麵,身上鎖子甲的鎖眼上就密密麻麻的掛了十幾、甚至幾十隻箭,像個刺蝟一樣。
戰馬更是如此,皮甲終是不比板甲、鎖子甲防護更高,加之地上的三麵宋軍,仰攻一身重鎧的蒙古騎士很困難,就隻是一味的用長槍捅殺他們**的戰馬。甚至還有不要命的宋兵,趴在地上一味的用刀砍擊馬腿,最後迫得蒙古騎士紛紛棄馬步戰,好不狼狽。
懷都親自組織向宋軍的軍陣衝擊了幾次未果之後,也終於意識到今日破城怕是無望。剛想著帶人退出去,缺口兩側上方的城牆上,各種鬼斧神工的大石、蜿蜒奇秀的樹木,忽然如雨般墜下。城牆缺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窄、變高,要不了多一會兒就會被徹底封住!
這幫宋蠻子,竟是要把我們圍在城裏,全部吃掉!
意識到這一點,懷都已是顧不上其他,立刻率隊調轉方向,向城外奔去,剛才還氣勢洶洶的攻擊之勢幾乎轉瞬間就變成了潰退。誰想這些平日衝殺向前耀武揚威不可一世的蒙古漢子,當意識到後路即將被斷,落荒而逃時,也和他們平日看不起的宋蠻子一樣,恨不得爹娘多給自己生兩條腿一般的連滾帶爬。
為了爭搶本就不寬的出城通道,互相推搡,甚至拔刀相向,亂作一團。加上頭頂不斷落下的奇石巨木,進城是風馳電掣,出城時舉步維艱。
懷都也隻是在幾名親兵的拚死護衛下,方才衝出城來,一路上甚至砍翻了好幾個不開眼擋著路的蒙古人!
隨著填城的石木繼續雨點般的拋下,本就不是很寬闊的城牆缺口迅速被堵。而此時先後衝入城內的兩三百蒙古騎兵,逃出來的隻有四五十。
留在城內的自然不會有什麽好結局。他們的咒罵聲、祈禱聲、哭號聲,很快就被宋軍的喊殺聲和歡呼聲掩蓋,直至最後,一切終歸於寂寥無聲。
十月十六日夜,鄂州城東南官邸,書房。
穿越到大宋之後,恢複清醒的第一天,真是充實又刺激。這副身子骨其實底子不錯,年少時也著實習過武,好好打熬了一番。隻是在**昏迷十餘日,醒來之後又是與蒙古人鬥勇,又是與城中士紳鬥智,折騰到現在,賈旭縱使再好的身子板,也已經是精疲力竭。
反而是對麵的賈似道,四十六歲了,兩天一夜沒睡,看起來依然精神抖擻,絲毫看不出疲憊的樣子,反而好整以暇的盤坐在榻上,親自用竹刷將茶粉抹勻,然後衝泡了兩杯。
他端起一杯,輕輕的品了一口,微微點了點頭,然後指著另一杯,叫站在一旁的賈旭也喝。
賈旭剛剛給賈似道講述了白日籌措填城之物的經過,此時正口渴,端起茶杯一仰脖就幹了。待放下茶杯,才看見賈似道抬著頭用驚詫的眼神看著自己。
“你與以往不同了。”賈似道收回目光,又無奈的搖了搖頭,輕聲說道:“我在兩淮這些年,家人幾番回報,都是說你不喜詩書,除了練武之外,每日依舊隻是頑劣胡鬧,我還擔心你缺了管教。沒想到數年之後再見之時,你倒讓我有種‘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的感覺。”
賈旭當然不可能告訴他,你那不著調的胡鬧兒子已經魂飛魄散了,現在占著這副軀殼的是一個來自千年以後的靈魂。
他也隻能是拱手行禮,低頭說道:“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孩兒也是離開了臨安府的花花世界,方才見得沿途百姓疾苦、國家危難,才知道大人往來奔波、勉力支撐之不易。孩兒也知自己過往的荒唐,以後必將痛改前非,多多為國家效力,為大人分憂。”
賈似道欣慰點了點頭,指向旁邊的一把凳子,繼續說道:“你我父子,私下裏倒也不必如此多禮。坐。”看到賈旭在一旁畢恭畢敬的坐下,他繼續說道:“你能如此想最好。年少時胡鬧些倒也無妨,我像你這個年紀時,也是臨安城中聞名一時的頭等紈絝。但我賈家男丁不旺,到你這已經是三代單傳,偌大個家業早晚還得你來操持,你總是要回歸正途的。”
賈旭繼續謙虛道:“大人正值春秋鼎盛,孩兒從未想過什麽操持家業。”
“誒,不必如此小心。我賈氏不比那些枝繁葉茂的大家族,沒有什麽爭鬥之虞。”賈似道笑著擺了擺手,說道:“此次你獻填城之計,也算小有一功。待蒙軍退去,班師回朝之時,朝廷必有厚賞,到時我將薦你入仕為官。今日喚你來此,是叫你好好想一想,自己有沒有什麽想法,是要從文,還是從武?”
賈旭好奇的問:“不知大人之意,從文如何?從武又如何?”
賈似道答到:“從文,或入尚書省、在六部做判官,或擇一州府做參軍;從武,或入三衙做個虞侯,或入各軍鎮做指揮使;若從文,我建議你先去州府,熟悉一下地方庶務,若從武,則建議你留在中央,熟悉軍事的同時先學學兵法。”
賈旭笑著說:“果然是國事艱難,非常時期。像大人這般文臣,竟也允許自家孩子去做武將了。”
賈似道也笑了。“我不似那些迂腐之人。武將也沒什麽不好,尤其當下形勢更是如此。現在舉國上下第一等大事,便是抗蒙,財政、人事,一切都向此傾斜。若抗蒙失敗,自然萬事皆空,可即使抗蒙成功又如何?各地軍閥也必是尾大不掉,如晚唐藩鎮割據之勢而已。”他說著說著,表情越來越嚴肅。
“到那時,我賈氏若不能在其中有一席之地,縱然在朝中位極人臣又能如何?不過是個政令不出京城的遼東豕、井底蛙罷了。”
“孩兒所想與大人相似。”賈旭也神情肅穆的說:“所以孩兒不願做文臣,也不願做武將,隻願得一縣之地立足,以為我賈氏謀萬世基業!”
賈似道失笑道:“萬世基業?剛覺得你穩重了些,轉眼又如此狂妄。”說完他又忽然斂起笑容,正襟危坐,犀利的眼睛直盯著賈旭:“你知道這四個字意味著什麽?找你剛才這句話叫別人聽到,就是抄家滅族的大罪!”
賈旭毫不畏懼,也直視著賈似道:“大人剛才說,這裏隻有我父子二人,不用太小心的。”
二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就這麽過了片刻,賈似道忽然哈哈大笑:“好,好!”他從坐榻上下來,背著手在書房內來回踱了幾步。然後轉過身來手指賈旭說道:“我父為製置使,你父為丞相,你不謀個萬世基業,如果稱的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說完他坐回榻上,端起茶杯,呡了一口,好似在平緩自己激動的心情。
過了好半晌,賈旭就一直靜靜地坐在那裏。賈似道也恢複了神態,又看著賈旭玩味的說:“真不知道說你什麽好,出言如此狂悖,偏偏又穩坐如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