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幕僚

景定二年(公元1261年)三月初七。

和煦的海風吹在臉上,給人以拂麵的快感,同時卷著海浪,一波接著一波的湧上沙灘。賈旭伸展著軀體,盡情的品味著此刻的愜意。許是受這沙沙的流水聲影響,昨晚夢見自己遊了一夜的泳,用盡各種姿勢,與這翻騰的海浪相搏。忽而用蝶式,將碧波分在兩邊,奮力的扭動著腰肢,讓身體有節奏的上下交替,一心隻向前衝刺;忽而覺得累了、又用仰式,躺在海麵上,任流水浸漫周身,也是種別樣的享受;而最舒爽的當然是自由式,手腳並用,推波撫浪,打的海水啪啪作響,宛若世間最為醉人的樂章。

這般如幻的夢境,讓早上醒來的賈旭無比暢意。他給還在身旁酣睡不起的王靖瑤掖好被子,心裏想著,這黎族妹子,真是帶勁兒。他輕聲走出屋外,在院子裏打了一套太祖長拳,又做了俯臥撐若幹,然後走到膳廳,碰見了也來吃早飯的呂妙晴。

“等下要不要一起去碼頭?”賈旭相邀道。

呂妙晴拒絕道:“我才不要去看他們哭哭啼啼。”

前幾日又到了第三批流徙之民,他們從雲端猝然而落,被押著奔波萬裏,下船時又看到碼頭一排排的兵甲,自認是傷春悲秋、哭天嗆地。

“你們父子搞的這麽多人家破人亡,真的就不怕報應麽?”呂妙晴問道。

“誒誒誒,家破不假,人可沒亡,我們流徙營的傷亡率是很低的。人都道瓊州乃是瘴癘之地,好像一群人來了總得死個十之八九,其實隻是缺乏防疫知識而已。如今流徙營中喝熱水、燒艾驅蟲、生石灰消毒、病患隔離,可從未有過傳染疫病的流行。恰恰相反,我看這些之前油頭粉麵、弱不禁風的公子哥們和玉軟花柔、弱不勝衣的小姐們如今也都胼手胝足、吃苦耐勞的樣子,比以前可健康多了。”賈旭糾正道。“這些人依附外戚、宦官,重金賄賂求官,為的是什麽?不外乎撈更多的錢而已。你呂氏也起於鄉野,那些官員如何盤剝百姓,不需我跟你說,你也都見識過。他們的錦衣玉食,才是真真正正地建立在別人的家破人亡之上。不是我父子害他們,隻能說是天道輪回。”

呂妙晴撇了下嘴,嘟囔著:“就你大道理多,卻也沒什麽用,你們父子擼下來了他們,繼任者也未見得就清廉,換個人再來盤剝百姓而已。”

“佛祖法力無邊、普度眾生,也度不盡這世間魑魅魍魎、遍地牛鬼蛇神。”賈旭歎息一聲繼續說道:“我管不了那許多,隻是力所能及之下,讓他們投胎一個算一個罷了。”

“投胎?”呂妙晴被賈旭的用詞逗得一樂,轉念再一想,可不就是如此?那些第一批的流徙之人,許多已經憑著“勞動改造”期間的優良表現,脫了罪籍,又憑著在流徙營中學的些微技能,或在工匠營中作幫工,或在城內百業中做學徒,許多女眷嫁了人成了家,當初衣來張口、飯來伸手,如今也都靠著自己的本事頂門立戶,可不就是伐毛換髓、脫胎換骨?

吃完早飯,賈旭又到了書房,案幾上已經堆滿了文書。雖然杜韻茹已經按事項分門別類預先做好梳理,做了便條名簽,依然不多時的功夫就看得賈旭頭昏腦漲。隨著昌化軍不斷地發展,各種各樣雜糅的事情越來越多。當初為了盡快的控製局麵和一絲不苟的推行自己的政策,到任第一天他就將整個州府、縣衙,連帶著原有的主簿、書辦一鍋端了。諸事都決於他一身,效率和執行力自然是有了,就是太累人。

好在還有個茹娘幫他整理,稍減些繁瑣、增些條理。而且隨著呂妙晴和王靖瑤二女入府,原本在府中受賈旭獨寵的茹娘著著實實是感覺到了危機感。呂妙晴她不敢比,一開始便知自己至多是個妾室,將來總要有個主母,呂妙晴性格爽快,為人瀟灑,平日並不欺辱於她,況且如今她也隻是與賈旭訂婚,並未成禮,住在府中別院,與賈旭並無肌膚之親,對府中之事更是不管。隻是這王靖瑤番邦蠻女,卻要與她裂席割枕,雖然王靖瑤也是個直爽灑脫的性子,並不與她勾心鬥角,但女人身處後宅之中,一生榮辱富貴係於一人,又怎能不與其他鶯鶯燕燕爭上一爭?若是如今隻這二三人,便落了下風,將來再有新人到來,可還得了?

她倒不至於就在後宅之中與她如何爾虞我詐、爭風吃醋,將賈旭攪的煩了對她也沒好處。她隻是更加盡心盡力的幫賈旭整理每日的文案工作。

可茹娘也就隻能是幫他整理,各種事情該如何處理、規劃、安排、落實,這種意見茹娘是拿不出來的,而他身邊一時又沒有其他可用之人,便隻能每日自己勞心勞神。一年中他也幾次三番致信賈似道,讓他送些可用的經世人才過來幫他,賈似道卻隻回信說在找,叫他不要急。

前幾日終於來信,說是在兩淮製置使李庭芝處“借”得一個幕僚,雖然年紀不大但是才思清麗、性格沉穩,可當大事。李庭芝惜才,初時不允,無奈他是在賈似道手下入仕、鄂州之戰前後多受賈似道節製與照應,戰後他本應因服母喪而去職歸鄉,也是賈似道在京中為他周旋,最後宋理宗一錘定音,讓他奪情主持兩淮製置司事。

當朝宰輔對他前前後後如此照應,要他一個幕僚,他一再不許,實在也是說不過去了,最終隻能放行。

賈似道在信中特意囑咐,此人來了之後要好好籠絡。人是從李庭芝處要來了,可人家願不願意給你賣力,卻是兩碼事。

那賈旭會不會用心籠絡他呢?當然會的,因為信中寫了,這個賈似道在李庭芝處賣了大麵子給賈旭要來的年輕幕僚,名字叫做陸秀夫。

陸秀夫,字君實,後來鼎鼎大名的“宋末三傑”之一,大宋的最後一位丞相,負帝投海的悲情英雄,今年二十五歲。

他幼時就隨父從老家楚州鹽城遷到鎮江,五歲時與哥哥陸清夫一道,拜京口名儒孟逢大、孟逢原二人為師。在孟氏學館學習八年間,白日蕉窗論賦,夜晚抵足說詩,深得“二孟”喜歡,常言此子久後必成大材。

宋理宗淳祐十二年(公元1252年)二月,十五歲的陸秀夫參加老家鹽城的縣試,名列第一;四月,赴淮安府參加州試,又高居榜首;之後進入太學深造,在寶祐三年(公元1255年)再赴淮安應鄉(省)試又奪第一,次年與“宋末三傑”中的另一位文天祥同登進士榜,三榜連捷,名聲大噪。

隻是二人之後的仕途便有了不同。文天祥是當科狀元,為人才華橫溢、忠憤慷慨,眼裏不揉沙子,屢次上書痛陳朝中弊政,管你什麽董宋臣還是賈似道,但凡有他覺得的不對的舉措,向來是直斥其麵、毫不留情。為此數次被彈劾、貶斥,卻都能很快起複,再任要職,宋理宗稱他“此天之祥,乃宋之瑞也。”

而陸秀夫與文天祥的豪氣外放截然相反,他性情十分沉靜,不喜張揚。雖然中了進士,卻沒有任官,而是繼續潛心就學。卻不知李庭芝用了什麽手段竟請得他出山相佐,賈似道又許了他些什麽東西,才讓他肯遠涉重波,到昌化軍來?

賈旭不到晌午便在碼頭等候。之前快馬來報,陸秀夫船到瓊州,又於昨日清晨啟程赴昌化,按程今日午後該到。賈旭卻在碼頭等到申時末,也未見到瓊州來的官船,直到日頭即將落到海平麵之下,港裏才駛入幾艘貨船,乃是賈旭派去欽、廉、雷、化四州采購鴨苗的船隻。

之前在德旺番茂老寨平亂,賈旭所部頗多夜盲症,讓他認識到當世之人營養狀況偏低的問題。平日裏百姓吃米能吃飽就不錯了,哪還吃的起肉,又管的上什麽營養均衡?可叫賈旭猝然間給大家搞大量的肉來補充營養,卻有些強人所難。島上幾乎沒有畜牧業,與黎民交易些山中打的野味,也不過是杯水車薪。

後來還是摸著胳膊上的蚊子包,才靈光一現,島上蟲子多,正適合養家禽啊。沿海灘塗廣袤,岸上溪流眾多,加上種稻的水田連阡連陌,簡直是鴨子的天堂。島上本也有農戶養鴨,隻是數量太少,供不得全城人吃幾頓,賈旭便派船去對岸各路廣購鴨苗,今日這幾艘船便是其中之一。

船隻靠港,各種竹筐竹簍抬到岸上,連綿不絕的“呱呱呱”的叫聲甚為聒噪。賈旭正想著回府,再派快馬去瓊州問問怎麽回事兒,卻見一個著青衫的年輕人,從貨船上走下,在周圍一群穿短褂的船夫中顯得極為顯眼。待他走到近前,賈旭見其身形修長,臉龐清秀,氣質溫潤如玉、古樸典雅,透著一股濃濃的書卷氣,如墨般的濃眉下,雙眼深邃、目光灼灼。

來人見到賈旭,稍加打量了一下,然後拱手行禮,開口說道:“這位可是賈軍使?”

賈旭急忙拱手還禮,問道:“先生可是陸君實?”

來人答道:“正是不才。”

賈旭大喜道:“我還道先生有什麽事情耽擱,今日不來了,還想著派人去瓊州問問。卻沒想這便相見了。”

他一邊幫陸秀夫摘取粘在身上的鴨毛,一邊問道:“信上說先生是坐官船而來,卻如何搞成這樣?”

陸秀夫答道:“官船遇暗流擱淺,剛好這幾艘貨船路過,我便轉乘貨船而來,勿了些時辰,還望軍使大人莫怪。”

“不會不會,我還覺得委屈了先生。”賈旭說道。

他將陸秀夫引到車駕跟前,請陸秀夫上車回府,陸秀夫卻抬頭望著眼前日暮中的縣城,問:“貴衙距此處遠近?”

賈旭答道:“不遠,乘車隻一刻,步行半小時便到。”

陸秀夫點了點頭,問賈旭道:“乘了兩日的船,艙中逼仄。不才想走著回去,不知可否?”

賈旭聞言,知道他是想看看昌化縣,所謂良禽擇木而棲,人是請來了,但是願不願意為他效力,還是要陸秀夫自己決定。也許對他的考校現在就已經開始了。

“那又有什麽不可?”賈旭答道。“我平素也都是走著往來碼頭與府衙之間,今日是怕先生舟車勞頓,方才備下車馬。既然先生覺得船中悶,想透透氣,那我就陪著先生走回去。”

賈旭叫車馬自先回去,然後二人自碼頭開始往回走。一路上陸秀夫步伐甚緩,隻是四處打量,並不說話。倒是賈旭先開口問道:“君實先生在兩浙,可聽說過我這昌化軍?”

陸秀夫點了點頭說道:“頗有耳聞。”

“哦?”賈旭奇道。“那他們是怎麽說的?”

陸秀夫語氣平淡地說出兩個字:“地獄。”

賈旭一愣,然後哈哈笑道:“地獄?哈哈哈,好啊。地獄便地獄,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陸秀夫問道:“軍使大人對佛家有所研究?”

賈旭搖頭說道:“不敢,佛家意念邃遠,《地藏菩薩本願經》道理艱深,我哪敢說自己有什麽研究?隻是有感而發。”

“有感即有所悟。”陸秀夫說道:“還望軍使大人少行雷霆之事,多些菩薩心腸。”

世人皆言陸秀夫才華幹練,但是個性怪癖,沒有朋友,賈旭如今算是知道原因了——說話真是不中聽。這才見麵片刻,就開始勸上自己了?

賈旭雖然十分渴慕陸秀夫,希望將他召至麾下輔佐自己,可前提是陸秀夫能夠接受他的理念,至少不能激烈反對,不然將一個才華橫溢的人招到手下跟自己唱反調,否則豈不是腦子有病?

所以招攬歸招攬,該辯的還是要辯。

“菩薩心腸當然是有的。”賈旭說道:“我與菩薩一樣,有大宏願。”

陸秀夫問道:“是何宏願?”

賈旭答:“普度眾生。”

陸秀夫聞言不語,半晌後方說:“心有宏願,便當身體力行才是。如今牧守一方、治政一年,就落下個‘地獄’之名,卻是如何?”

賈旭輕笑了幾聲,問道:“說我這裏是地獄地,怕不都是些官紳、學士吧?”他也不待陸秀夫回答,繼續說道:“在我心中,眾生二字,含蘊頗多,我也不細說。單問君實先生,官紳是眾生,百姓是不是眾生?孰眾?我聞君實先生幼時,江淮水旱連年,田地絕收,餓殍載道,令尊攜家眷逃荒至京口,寄居在堂舅家中,那時君實先生一家,算不算眾生?後隨‘二孟’治學,也要參加耕地、放牛、打掃等勞動,彼時君實先生泥腿市俗,算不算眾生?還是金榜高中之後,悠遊太學,入募使君,往來車架,衣食無憂,如此才算得眾生?或是有天那些鮮衣怒馬之輩,被貶斥黜陟,流入市井之間,就又不算眾生了?”

賈旭連番發問,陸秀夫隻是沉吟不語。賈旭卻也不管他,隻是自顧自地說道:“菩薩眼中,無論錦衣玉食,還是豕衣丐食,皆是眾生,我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