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長街
陸秀夫似不欲與他辯經,也未再多言,隻是緩緩前行。賈旭也沒有再多說,陪在一側,也不帶護衛,二人默然踱步於昌化縣城之中。
此時已是入夜,昌化城中卻有些熱鬧。與尋常縣城煙花酒巷燈火通明、其他地方漆黑一片不同,不長的主街周圍,各家店鋪都亮著光,細看去,也無非就是售賣些糕點、小吃或是小商品。
尋常人不明所以,陸秀夫卻明白這意味著什麽。要知道在當時,即使是最便宜的白樺皮包裹的蠟燭也要二十文一支,而店鋪要營業,隻點一支蠟燭顯然是不夠的。似這般一條街都是明亮的燭光,又要點多少根蠟燭呢?若是臨安的銷金窟,恩客豪富一擲千金,自然不差這仨瓜倆棗,可這些臨街的雜品小店、蒼蠅館子,一晚上點個五六根、十幾根蠟燭,就要花上一百至數百文,那每晚不做個幾百上千文的生意,根本合不來。
幾百文什麽概念?從九品的縣主簿、尉,年俸五十貫,換算到每天也不到一百四十文,從五品的諸州刺史,年俸一百九十貫,換算到每天也不過五百多文。
當然官員的收入不止俸祿,宋代官員待遇尤好,除年俸外,還有祿米、綾、絹、綿、薪、炭、鹽等等供給,各種灰色收入更是不勝枚舉。但是幾百文對於普通百姓來說,已經是個不小的數目了。
賈旭陪著陸秀夫在街上走著,見他四處觀望,最後目光落在街邊一處混沌(也就是餛飩)攤上,許久沒有挪開,於是開口問道:“君實先生坐了一天的船,怕是餓了吧?要不我們先在街邊吃點東西?”
陸秀夫點了點頭,說了個“好”,便徑直走了過去。
這是個再尋常不過的混沌攤。身後的小門房許是攤主的住家,攤子卻擺在屋外的街旁,一個柴火灶上的大鍋正燒著水,旁邊的案幾上,攤主夫婦正在忙碌著。當家的用菜刀“當當當”的剁著餡,婦人則在一旁擀皮、包混沌。小攤隻點了兩支蠟燭,一支就擺在案上,不然也不好幹活,另一支擺在旁邊的客桌上,此時還未有客人,隻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伏在桌上,借著燭光在看書。
攤主見二人過來,開口衝著賈旭說道:“客官今日下工了?”
陸秀夫聞言不明就裏,賈旭也隻是笑了笑,說了句:“來兩碗混沌。”
“好咧,二位客官且坐,稍等片刻便來。”說完便將桌上已包好的混沌放入鍋內。
賈旭拉著陸秀夫坐在一旁的桌子上,介紹道:“這家攤主祖上是江西人,隻有筍蕨這一種餡料,味道倒是十分地道。我有時晚上無事,也會來吃上一碗,卻不知君實先生是否吃得慣。”
陸秀夫答道:“朝士半江西,江淮亦多有江西館子,隻是未曾嚐過此等小食。”
賈旭笑道:“那便嚐嚐。這是用竹筍和蕨菜拌著醬料入餡,味道極鮮美,吃完之後再飲杯花茶,更是無比的享受。”
陸秀夫對混沌的味道不甚關注,而是開口問攤主:“老丈祖上江西,卻為何到此地營生?”
“嗨,還能因為啥,犯事兒了被流放了唄。”攤主說道。“客官不是本地人吧?這昌化城裏天南海北的人都有,聽口音是聽不出本地外地的,但聽你這麽問,就知道你定是外鄉而來。這話可不要再隨便問別人,你問十個人,九個半都要答是因為祖上犯罪流徙而來,遇見臉酸的,怕不是要挨打。”
陸秀夫說了一句“是晚生冒犯了”,然後轉頭看向一旁正在讀書的少年,開口問道:“你讀的是什麽書?”
少年抬頭看了他一眼,然後將書皮翻過來在他眼前晃了晃,口中答道:“胡明仲(胡寅)的《敘古千文》。”
陸秀夫點了點頭,說道:“朱子(朱熹)評此書‘敘事立言、昭陳法戒,實有春秋經世之誌。’少年人挑此書蒙學,著實好眼力。”
那少年卻用一種看傻子般的眼神看著他,用那個年紀特有的不恭語氣說道:“這哪是我挑的?是我們賈軍使賈大人挑的。除了這個,還有王應麟的《三字經》、汪洙的《神童詩》,書院裏的先生每日教我們背的。‘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
這時攤主已經端了兩碗煮熟的混沌過來,一邊放在桌上、說著“二位客官慢用”,一邊責怪著少年:“快閉上你的嘴。賈大人設書院,白白教你讀書識字,還供你早午兩餐,菩薩一樣的心腸,你怎的用如此語氣說他?”
“我哪裏有說賈大人?我說的是他們倆,連這等事都不知道。”少年辯解道,然後嘟著嘴將書合起來,塞到掛在一旁的布包裏,拎著進了身後的小門房。
“這孩子。”攤主罵了一句,然後向二人堆著笑臉道:“半大孩子就是這樣,二位客官不要生氣。”
賈旭擺了擺手,表示自己不在意,和陸秀夫接過混沌吃了起來。許是真的坐了一天的船,餓得壞了,陸秀夫隻是埋著頭一個接一個地吃著,也不再做聲。
一碗二十多個混沌很快就吃完了。賈旭起身拿起二人的碗,將中間的湯水倒在一旁的大桶裏,然後又提起攤案上的水壺,給二人碗裏各倒了一杯花茶,放在陸秀夫麵前說道:“嚐嚐。”
話音剛落,街道上走來一隊穿著藏藍色外套、戴著布質大簷帽的人,邊走邊喊:“注意了注意了,車要來了,車要來了。”路上本就稀少的行人紛紛避讓到兩邊,顯得更是空曠。
賈旭端起茶碗說道:“看來這茶要快些喝了。”說完一抬頭,牛飲一般就將一碗茶幹了。
陸秀夫正看著他不解,由遠及近傳來一陣“咯嗒咯嗒”的馬蹄聲和金屬摩擦的“錚錚”聲,似有兵馬卷地而來。陸秀夫眉頭微蹙,盯著街口,卻見一輛四馬並行的馬車,拉著串成一串的四節大車,呼嘯而來,然後逐漸減速,最終停在路中央。車門打開,從四節車廂中下來足有百八十人。
戴著大簷帽的人繼續喊著:“快走幾步,下一班車馬上就到了。”下車的人便加快了腳步,有的直接拐進了巷子裏,有的進了周圍的店鋪,還有五六人則到了攤子前,喊著攤主給他上混沌。
路中的馬車很快駛走,然後另一輛馬車隨後便到,又是幾十人從車上下來,分向各處。
陸秀夫看著這幅從未見過的景象,一時竟有些呆了。可還未等他想出個所以然來,陸陸續續已有數輛車來了又走。主街上此時已經熙熙攘攘、到處是人,街邊的各家店鋪忙活著招呼客人,混沌攤周圍也已經擠滿了食客。
陸秀夫用迷惑的眼光看向已經站在一旁的賈旭,賈旭笑著說道:“他們在城北的鐵廠做工,現在是下班了回來。”
這時一個黑瘦的青年忽然擠到一旁,手裏端著一碗冒著滾燙熱氣的混沌,衝著陸秀夫說道:“這位先生,吃完了就趕緊讓一下,還坐在那裏幹甚?”
陸秀夫臉上微微一紅,急忙起身讓座。青年大喇喇的坐在陸秀夫的位子上,剛撈了兩個混沌入口,一抬頭看見對麵的賈旭,忽然愣住,片刻之後才想起嘴裏的燙,將混沌“噗”地吐入碗中,不住的拿手扇風,用嘴哈著氣。
賈旭見狀一樂,開口說道:“這不是房兄弟麽?”
房成低頭嘟囔了一句什麽,然後抬頭看著賈旭陰陽怪氣地說道:“這不是賈兄弟麽,怎麽,玩上微服私訪了?”
賈旭連忙擺手,示意不要暴露他的身份,然後問道:“房兄弟怎麽在這裏?”
房成白了他一眼說道:“托你的福,我已經從第一期流徙營中脫罪放出了,現在是昌化軍籍下良民,又怎麽不能出現在這裏?”
賈旭指了指路中一輛剛到的馬車,問道:“你現在也在鐵廠做工?”
提到這個,房成頗有些忿忿不平:“我原本是想入昌化軍第二營的。結果因為我曾經與你發生過衝突,招兵的竟然把我給刷了下來。”
“還有此事?”賈旭奇道。
“怎麽沒有?”房成看賈旭一臉訝異的樣子,原本以為是賈旭從中作梗,就是與他過不去,如今看來還真是不知情,也就沒有再說什麽難聽的話,隻是嘟嘟囔囔地說道:“你縱使什麽都不知道,也不耽誤他們拍你馬屁。”
賈旭問道:“那你還想去第二營麽?”
房成急忙說道:“怎麽不想?當兵的待遇要比做工好多了,我們這些脫罪的都想去,偏偏就把我刷了下來!”
賈旭點了點頭說:“我知道了,你如今住在何處?回去等我消息吧。”
房成指著東邊的一條巷子說道:“就住在那裏,白公館。”
賈旭記下了地址,見這裏人實在太多,也沒有再與房成多說什麽,拉著陸秀夫擠出了這裏,繼續往回走。
陸秀夫邊走邊看著周圍的一幕幕。他驚詫於一座近期在兩浙、江淮被稱之為地獄的荒蠻島上一座小縣城,夜間的街道上竟如此人聲鼎沸,幾似不輸臨安;怪異於街上維持秩序的巡捕、能拉動上百人的馬車、攤主父子口中包兩頓飯的書院等等新奇的事物;最讓他不解的,是街上人們的精神麵貌,他自幼生於市井之間,近年也未入仕,在江淮兩浙等地遊學,到過許多城鎮,有錢的招搖過市、滿臉都是自得和不屑,沒錢的匆匆奔波、滿眼的迷茫和焦慮,卻從未見過如此的一般,人人看著都是這麽的精練抖擻,眼中好似都有著光。
二人終於回到府衙,在前廳中分主客落座,陸秀夫終於忍不住心中諸多疑惑,開口詢問賈旭。
賈旭也詳盡地為他解釋。昌化軍在南方黎母山中發現了一處鐵礦,如今正在開采,鐵礦石用軌道運到昌化進行提煉。城北建有煉鐵廠,目前第一座高爐正在滿負荷運轉,兩天出一爐鐵,一年大概能煉四萬萬斤礦石,產近兩萬萬斤生鐵。目前正在籌備建設第二座高爐。
“一座高爐一年產兩萬萬斤生鐵!你還要建第二座!”陸秀夫驚得拍座而起,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賈旭。“此言當真?”
賈旭掰著手指頭又算了算,然後衝著陸秀夫肯定地點了點頭:“是的,沒算錯,兩萬萬斤。很多麽?不不不,我看還遠遠不夠,所以我還要建第二座高爐,以後還會有第三座,第四座。”
“鐵是好東西啊。”賈旭感慨了一聲,然後繼續說道:“以前我們就是鐵太少了,所以隻能用來做武器,連農戶耕田的農具尚不能保證都是鐵器。當年君實先生耕讀時,也沒少用木耙、石犁吧。可實際上,能夠用鐵做到的事情,簡直太多了。城北的煉廠現在是晝夜不息、三班倒地做工,每班四個時辰。可煉廠離城十餘裏,工人們若是用走的,每天來回就要一個多時辰,我便將鐵鋪在地上,製成鐵軌,馬車行駛在鐵軌上,可以大大提高載重量,如你剛才所見,四匹馬就可以拉著一百多人毫不費力地馳騁,從煉廠到城中不足一刻便到。”
他站起身,扶著陸秀夫的雙肩,將呆滯的他按坐在座位上,又替他斟了一杯茶,然後繼續說道:“島上有颶風,百姓房屋多木製、竹製,難堪風吹雨打,盡管都建得低矮,也時時修補,隻是每年風季仍然免不了房倒屋塌,多有傷亡。我將鐵做脊梁,煉鐵的殘渣還可以做混凝土,蓋起樓來堅固如石。城東已經在建三層樓房,這麽自東向西一路建過來,待到與舊城接壤,我就叫他們都搬到免費發放的新房子裏,把這裏全都推倒重建。去年我到這裏時,城內顯戶不過數千,算上隱戶不到兩萬。而在我心目中,十年之後,此城至少要有數十萬人口才是,百萬人口也不是不可以。”
陸秀夫被賈旭的遠大目標驚到,卻過了半晌才喃喃問道:“人從何來?難道都靠流徙麽?”
“那倒不至於。這才收了幾千流徙罪徒,江淮兩浙都已經稱我這裏為地獄了。我若搞來幾十萬,豈不是真成了活閻王?”賈旭笑道。“荊湖、四川連年征戰,蒙古蠻子破家劫戶,失地者甚多,我準備去那裏招攬流民。”
陸秀夫點了點頭,說道:“若如此便甚好。地方飽受攻伐,無力安置流民,朝廷財政也是捉襟見肘。這些流民若被劫掠北去,也是朝廷的巨大損失。若能到這裏有口飯吃,也是善事,何不現在就做?”
賈旭兩手一攤,苦笑著說道:“沒有錢啊。現在整個昌化軍,就靠我一個人養著,好在礦山是自己的,我隻需給付人力費用;瓊州安撫使司那裏,廖叔給我兩千員額的足餉,也算是稍加貼補,盡管如此,幾千上萬人,每人每日百文工錢,加上書院給孩子們的兩頓飯錢,我最近又想著采購鴨苗,讓昌化軍的百姓每隔幾天都能吃上頓肉……林林總總算下來,一年要投入幾十萬貫,而且不是交子,是現錢啊!就算我父是宰輔,家底厚,以現在這個規模也隻是勉力維持。再運流民過來,我拿什麽喂飽他們的嘴?”
“既如此,你又從何而來的豪情壯誌,稱昌化城未來要有幾十萬人口?”陸秀夫問道。
賈旭端起茶碗,押了一口茶,然後說道:“搞錢的方法其實我是有的。隻是無人襄助,每日被困於案牘之間,分身乏術啊。這也是我為什麽要我家大人四處為我尋訪經世之才,最後請得君實先生到此的原因。君實先生若能真心助我,替我分擔些政務上的繁雜事物,搞錢對我來說,不是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