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典範
轟塌寨牆的自然是黑火藥。
黑火藥即使在宋時,也不是什麽多稀罕的物件,阻礙其進一步普及和發展、取得後世地位的主要因素之一是質量的不穩定、不統一。這種起源於道家煉丹術士長生不老丹方的黑色粉末,本就自帶神秘色彩,加上古時中國工匠對技術普遍的自珍態度,師徒之間都講究個“教會徒弟餓死師傅”,同行之間更是幾乎沒有技術交流,也就絕談不上什麽行業標準。
一樣都是火藥,都能用火點著,都冒煙、都會炸,但是論及威力,張三家出品的和李四家出品的就不一樣,甚至於因為原料的品質一樣不可控,同一家今天出品的和昨天出品的,威力也不完全一樣。
這也是當世之人對火藥這種跨時代的發明遲遲得不到足夠深刻的理解和恰當的應用的重要原因。
而這些對於來自後世的賈旭當然不是問題,他是很清楚地知道這種不起眼的黑色粉末是如何塑造世界的。
賈似道給他運來的第一批補給裏,就有十船硫磺和硝石,加上後來陸續運達的貨物,昌化港中已經存了二十餘船。賈旭單獨撥出六船原料,交給金鴻超做研究,“一硝二磺三木炭”,即一斤(舊製十六兩)硝石、二兩硫磺、三兩木炭,這種粗略的配比人盡皆知,但遠不是黑火藥的完美配比。
真正的完美配比,賈旭其實也不知道。但是沒關係,可以試啊。
在他的要求下,工匠營首先將硫磺、硝石、木炭三種原料進行研磨、製成粉末,然後對每種原料進行增減,配置出各種不同比例的火藥,再進行試燃、試爆,詳細測試、觀察威力的變化。初時金鴻超還很抗拒,賈旭給工匠營安排的活計一個接著一個,根本忙不過來,都是老祖宗幾百年傳下來的方子,有什麽好折騰的?但在拗不過賈旭、進行了數次試驗之後,當真真切切的差異擺在他的麵前,又勾起了他極大的好奇心。他本就是個喜歡鑽研的人,不然也不會鼓搗出突火槍這種神物。很快他就沉溺於這種研究試驗之中不能自拔,甚至於賈旭叫他組織匠營做工,都要以斷了他的研究支持相要挾。
此次來石碌,在賈旭的安排下,匠營也帶了許多經過配比調整的“高爆”黑火藥,原本是準備用作開礦。卻沒想到首先用在了攻寨上。
在黎民眼中,地勢險要的德旺主寨,建有三道高低相配的寨牆,牆上配以悍勇的德龍塘勇士,若想正麵攻下,不多耗費些時日、搭上以千計的勇士性命,是斷不能破的。如今卻隨著一聲爆響,化為虛無。配上道公的陣前咒禱,將其歸為山鬼和祖先鬼的憤怒,是唯一可信的解釋。
這樣的解釋讓寨外的德旺番茂勇士氣勢大振,得到鬼靈庇佑的他們無所畏懼。而寨內德龍塘番茂的士氣則一落千丈、跌入穀底,都以為是自己不守傳統、偷襲同族,引來鬼靈的懲罰。
之前還耀武揚威的他們麵對德旺番茂的勇士變得不堪一擊、望風披靡。王常林在寨中極力彈壓,想要穩住局勢,可就連他自己都被嚇得兩股發顫、戰戰栗栗,又如何穩得住別人?
數千德旺勇士眨眼間便攻破了本就被炸得搖搖欲墜的第三道寨牆,然後如潮水般湧入主寨之內。
正在德旺寨中的王常林絕想不到自己引以為恃、固若金湯的德旺老寨竟然如此不堪一擊。自己原本還想著哪怕是朝廷怪罪下來,自己守在寨中,也能迫得官軍畏於傷亡,而與自己好好談談條件。卻不想怎的就這般輕易被破了寨門?
他還想著組織一些親信在寨門後重新建立防線,抵擋德旺番茂的攻勢,隻是被嚇破了膽的德龍塘青壯已無抵抗之心,在士氣正虹的德旺勇士麵前一觸即潰,任憑他如何叫罵,也無法重整隊伍,而是恨爹媽少生兩條腿般四散奔逃。
王常林見勢已不可擋,也丟下部眾,自己跑了。更多的人見狀丟棄手中兵甲、五體投地,向山鬼祈求,原諒自己的不虔誠,也向殺來的德旺勇士祈求活命。也有少數人藏於寨內屋舍,期待躲過一劫,可他們又焉能避過世代住在寨子裏的德旺勇士的搜索?就連德龍塘番茂的頭領王常林本人,也棄了平日耀武揚威的頭領衣甲,藏於一處倉庫之中,又很快被人搜出,綁在主寨正中的廣場之上。
此時廣場上已經密密麻麻地跪了四五千人。德龍塘此次也是將番茂之中的悍勇精銳盡皆帶出,想著趁德旺番茂與官軍衝突之機,襲取德旺主寨,再收服依附的小寨子,便可稱得黎母山西峒一霸了。卻沒想到德旺的人轉頭就與官軍一起來剿自己,還引發了山鬼震**,真是輸了個徹徹底底、又不明不白。
那些漢官,不是各個看不起我們黎民,滿腦子想著怎麽吞並、奴役我們麽?德旺番茂如此挑釁,不正是剿滅他們,向朝廷請功的良機麽?自己抄了德旺番茂的後路,漢官不是應該過來與我相邀,首尾夾擊,一舉將他們**平麽?怎麽我看他們現在為首幾人反而相談甚歡的樣子?
王常林看著賈旭一側坐著一名極為英美的絕色女子,又看了看另一側王仲文半邊屁股虛搭在椅子上、偏坐在賈旭一旁的恭敬姿態和更旁邊王靖瑤麵色緋紅、時不時用眼睛瞄著賈旭的嬌羞樣子,陷入了沉思。原來軍使大人好這一口啊。他急忙抬頭對端坐在他麵前的賈旭說道:“軍使大人,我小女兒今年剛剛十七歲,生得也是極為美麗,不如……”
“你給我打住!”賈旭急忙伸手打斷。好家夥,這時代的人都什麽做派。堂堂上州司法參軍送侄孫女,大名鼎鼎的一方節度送女兒,未過門的夫人送小妾。這黎母山中大峒之主開口又是這一套。
我吃這一套麽?我就算想吃,我也得嚼,也得消化啊,也不是這麽個囫圇吃法啊!
這難道就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麽?
糟粕,都是糟粕啊!
一旁的呂妙晴一手扶著香腮,衝著賈旭說了句:“想不到你還真的很受歡迎啊。”另一手卻已扶上了他的腰側,狠狠地掐了一下。賈旭急忙正色對著王常林說道:“你不要在這裏胡言亂語,本官可不是你想的那種人。”
腰間的手又重重地掐了一下,方才悄然收回。
“王常林,你為何要偷襲德旺番茂的寨子?”賈旭開口問道。
“回軍使大人的話,這德旺番茂百餘年來拒服王化,在黎母山西峒劃山自立,如今又膽敢冒犯軍師大人,無視朝廷天威。”王常林情緒激動地自我辯白道:“我這也是憤於他們如此不知好歹,想要替朝廷分憂啊。”
“你放屁!”一旁的王仲文指著王常林罵道:“你分明就是趁虛而入,圖謀我德旺番茂的寨子。”
王常林急忙哭訴:“我冤枉啊!”
“你真的冤枉麽?”賈旭拍了拍情緒激動的王仲文,示意他不要心急,轉過來質問王常林:“我讓你做使者,與德旺番茂溝通礦山之事,要的是雙方結好,互不侵犯。而你是怎麽做的?你到德旺番茂的寨中,說我率朝廷天兵而來,是要西峒諸寨臣服,否則就要犁庭掃穴、**平西峒。你還說如果我真的領兵來犯德旺番茂,你一定盡率寨中精銳前來助戰。”
賈旭衝著一旁的王仲文,用一種調笑的語氣說道:“他在我營中也是這麽說的,說你德旺番茂若敢抗拒天兵,他一定盡率寨中精銳前來助戰。你看,他倒是個守信之人,確實帶著寨中精銳來‘助戰’了。”
“隻是……”賈旭又轉向王常林,問道:“你跟我說說,你助的是哪一邊啊?”
王常林一邊連連俯首,一邊說道:“當然是助朝廷,當然是助軍使大人,這德旺番茂膽敢冒犯軍使大人天威,我也是想著能幫軍使大人教訓一下他們,方才如此。”
賈旭從座位上站起,蹲在王常林的麵前,用手拍了拍他的頭,說道:“你一再說到‘天威’二字,可你知否,悠悠蒼天,恩威難測,又豈是你能妄加揣度的?你不過是想著挑撥我與德旺番茂之間的關係,最好是大打出手,以便自己火中取栗罷了。”
他又坐回座位,說道:“似你這般名為敬畏天威,實際上卻妄圖利用、兩相挑撥、以謀私利,天,是會懲罰你的。你剛才不是也聽見山鬼和祖先鬼憤怒的咆哮了麽?”
王常林還要說些什麽,賈旭卻也不願再聽他狡辯,揮手叫親衛將他押了下去,然後指著廣場中密密麻麻跪著的四五千人,轉身對旁邊的王仲文說道:“這些德龍塘番茂的青壯,你準備怎麽處置?”
王仲文聞言從座位上站起,衝著賈旭拱手說道:“小人不可貪天之功。若沒有軍使大人,我等想奪回寨子,不知道要傷了多少人命,斷不可能如現在這般一鼓作氣,也抓不到如此多的俘虜。”
賈旭問道:“按你們黎民間的傳統,對爭鬥中抓獲的俘虜,都是如何處置的?”
王常林答道:“黎民之間對待俘虜一般不予殺害,而是按照俘虜的身份不同,向對方索取贖金。”
賈旭笑著說道:“德龍塘全番茂的精銳盡在此處,要多少財物才能贖得,又該找誰去要?”他稍加思索,繼續說道:“德龍塘此番是破壞了黎母山中的傳統,那麽對他們的處置也不能完全依按照傳統來,那樣就太便宜他們了。王常林本人,欺瞞朝廷、挑撥爭端,罪大惡極,必須殺掉。他在寨中的嫡係親信,你酌情處置,我不多過問,但是不可再讓他們在寨中掌權。德龍塘主寨中遺下的老幼婦孺和一應財物,都歸你德旺番茂所有,從今往後,就不再有德龍塘番茂了。原德龍塘下屬的那些小寨,我派人與你一同前去曉諭,以後就叫他們依附於你。至於這些青壯,則暫時都歸我——我在石碌的礦山,正好缺勞力。我會留些人馬,你也多派些峒丁協助,就讓他們在石碌替我挖礦。以三年為期,表現好的可以放歸回寨與妻子團聚,如果願意繼續做工的也可以給付工錢。表現不好的嘛,就叫他們永遠在那挖礦吧。”
王仲文聞言大喜,從座位上站起,帶著身旁的德旺番茂眾人一齊俯首說道:“感謝軍使大人厚賜!”
賈旭還要說兩句客氣的話,一旁的呂妙晴卻搶著說道:“不用多謝,納了你的寶貝妹妹,總要給份像樣的彩禮才是,隻是不知王頭領是否滿意?”
“滿意!滿意!何止是滿意!”王仲文笑著連連應和。
賈旭略有些尷尬地看了呂妙晴一眼,然後對王仲文交代道:“此般處置,也有拿德龍塘立威、警示黎母山中其餘諸峒之意。今後我與諸峒交往不會少,我可不想他們各個心懷鬼胎,滿腦子想著怎麽算計我。而你德旺番茂,也是我樹立的與朝廷合作的典範,我希望你一定要把這個典範做好,將你的德旺番茂經營好,讓周圍諸峒都看看和朝廷合作能收獲的巨大實惠,再與跟朝廷作對的德龍塘番茂的下場,相信他們能清楚自己應該怎麽做。你可千萬不要辜負我的期望。”
王仲文隻是帶著寨中諸人連聲應承,表示自己一定好好做。
賈旭斜眼瞄了一下一旁的呂妙晴,繼續說道:“至於剛才王常林說的、他那個所謂絕色的女兒……”
“我懂,我懂。”王仲文急忙說道。
“不不不,你不懂。”賈旭擺手說道:“我是建議你把她收了,這樣便於你籠絡德龍塘舊部。殺她父親的事,你盡可賴在我頭上,隻是記得,不要被枕邊風吹歪了心思便好。”
王常林聽懂了賈旭話中之意,說道:“請軍師大人放心。我黎民曆代相傳的不僅有仇恨,同時有恩也要代代相報。大人對我德旺番茂的恩情,似黎母山一般深重,我德旺番茂以後唯大人馬首是瞻,絕不敢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