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石碌
賈旭身邊隨行眾將中,張世傑與薑才湊作一堆,正不知聊著什麽。二人年齡相仿,經曆相近,都是淮南軍中鬱鬱不得誌的北歸之人,兩人一見如故、相識恨晚,這幾日在一起憶往昔歲月,有說不完的話題。
張思宇被廖瑩中強留在此,不情不願,加之對賈旭感觀不好,與昌化軍諸將少有往來,就連自家軍隊,也是在昌化城南自行紮營。此刻的他就是一副敬而遠之的樣子,若即若離的站在眾人外圍,默不作聲。
王文軍人雖機靈,但是畢竟年紀不大,賈旭一下子將全城巡察大任交給他,加之這些時日募兵、授田、二縣遷民的安置,城裏每日都有各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和突發狀況,攪得他焦頭爛額、風聲鶴唳,好幾次因為處理不當被賈旭責備——賈旭當然是在磨礪他,如今的他正是不服輸的年紀,適當的鞭策才能更好地成長。而他現在正頂著兩個大大的黑眼圈,仔細地觀察著四周的一舉一動,生怕在賈旭身邊又出什麽幺蛾子。
而工匠營指揮金鴻超,正哭喪著臉,試圖改變賈旭剛剛做下的決定。“這幫公子小姐們能做得了什麽,軍使大人實在是太難為我了。”
賈旭將之前抄家時在各官紳經營的酒肆和家中所藏的美酒,統統經過蒸餾加工,派了十名親衛押運,用返程的兩艘船,運回臨安給賈似道。加上查抄來的奇珍異寶、本地特產,統統拿到臨安市麵上出售,換回錢糧。船行當日,他在碼頭上決定,明日就要親自帶領新募營外出行軍拉練。再在營裏待下去,早晚非要“出人命”不可。
行軍拉練預計一個多月,要趕在八月的台風季到來之前返回,而他要求金鴻超,在他率軍離開期間,在城東南十五裏外,新建一座可容納兩萬人的軍營。
“我們昌化軍現在總共就五百兵,大人卻要我建兩萬人的兵營,工期又隻有短短一個月。鴻超有什麽做得不合大人心意之處,大人明說便是,何必如此刁難我?”金鴻超手裏拿著賈旭給他的圖紙不住地埋怨著。
“我又沒要你一下建成,這不寫著分期麽?一個月時間,你隻要把營房的一期和校場建好就可以了。其他的等我們回來再慢慢來。”賈旭說道。
金鴻超還是在訴苦:“就算一期也沒那麽容易啊。您叫我帶著這幫公子小姐們幹活,選址還偏偏在城東南十五裏之外,我就每天趕著他們走過去,還能不能走回來都兩說,更別說叫他們幹活兒了。”
賈旭答道:“我叫你帶著他們幹活,又沒叫你隻帶他們幹活。我隻是要借機磨礪他們,去去他們身上的紈絝習氣,又沒真的指望他們能幹什麽。你可以從城中多募集些會幹活的,帶著材料過去,先在旁邊建個簡易營地,讓他們就在那裏住下,不就省得來回跑了?以後還會源源不斷地有流放之人遷來我昌化軍,以後我們組織的各種工程,都要有他們參與,早點讓他們從之前養尊處優變成自食其力,不然我們昌化軍有多少米糧夠養著他們吃幹飯?”
見賈旭如此說,金鴻超才嘟嘟囔囔地應承下來。賈旭還不忘囑咐說:“我知道你第一次組織這麽大的工程,肯定會遇到各種各樣的困難,但是營房的質量絕對不允許出問題,回來我驗收要是不合格,到時別怪我跟你翻臉!還有這些流放之人的臨時營地,必須嚴格按照我給的形製執行:要遠離河畔,男女要分營,要在居住區域外挖廁所,生活垃圾要掩埋。嗯,叫醫護衛生營派二十人幫你。如果流放營中出現瘟疫,死了人,我可要找你算賬!”
金鴻超剛剛稍展開的五官頓時又擰在了一起,賈旭見狀直接說道:“行了,不要訴苦了。再抱怨,我就克扣給你的研究經費!遇到問題,可回城找王文君、薑才、張思宇等人商量,或者派快馬去尋我。就這麽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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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格來說,所謂的行軍拉練,隻是個幌子。他此行的目的地,是他自來到島上之後就一直籌備要去的。甚至他之所以選擇瓊州島上的昌化軍作為自己的根基之地,這裏就是主要原因之一。
原本的計劃是等年底準備更充分些之後再去的,現在因為流放女眷擾亂軍心的緣故,讓行程提前了些。好在必要的一些物資都已由前些日的補給船隊運到,此時去也不是不行。
賈旭帶領二十名親衛、新兵營的五百士兵、工匠營的二十名工匠、醫護營的十名護士和原南寧軍中的三十名峒丁,總共近六百人,由昌化城啟程,每日天不亮就起床收拾行裝,待到太陽初升,全軍即便出發。行進途中全副武裝,要時刻保持隊列嚴整,還要兼顧著運送幹糧、輜重的車隊,速度實在是快不起來。而行至未時末就要停止,趕在天黑前就地完成安營紮寨、埋鍋造飯。
賈旭這支隊伍中暫時還沒有專門的炊事兵,都是架起鍋來亂煮一氣,加之這個時代也沒有後世那麽多種類的調料,唯一的就是粗鹽,鹹味裏還帶著苦。如此做出來的飯菜是何味道可想而知。好在大家之前都是苦哈哈,早就吃慣了,好歹是鹽。以前在家裏時,鹽也是吃不起的,都是用布在醋缸裏泡,煮飯時再把布條扔到鍋裏借味,那就不止是苦了,如今有粗鹽吃,又有什麽好挑的?賈旭也沒有搞特殊,每天和士卒在一個鍋裏吃飯,然後心下默默決定,回去之後就要抓緊把炊事兵製度建立起來。
如此向西南方行了七日,最初兩天,每日隻能行約二十裏。隨著大家逐漸適應行軍節奏,同時提高了每日安營紮寨的速度,也就節省出更多的時間趕路,最後兩天,每日已經可以行約三十裏。
這樣總共走了一百七八十裏路,終於到了此行的目的地——昌江。
當然,昌江是後世的地名,而此時的當地,還是一塊未開墾的處女地,也沒有名字,起碼沒有漢名。
但這一切卻阻擋不了賈旭找到這裏。這個地方,賈旭在後世無數次的來過,因為賈旭曾是後世的一名資深鋼鐵冶金從業者,而這裏在後世叫昌江縣石碌鎮,是國內品質最高的富鐵礦——石碌鐵礦的所在地。
中國是個鐵礦產資源豐富的國家,然而,鐵礦石的品位卻普遍較低,平均品位僅為34.50%,且不說與巴西、澳大利亞等鐵礦石平均品位高的地區相比,就算與世界平均水平的46.7%相比也相差甚遠。而石碌鐵礦的平均品位是51.2%,最高品位能達到69%,幾乎是國內唯一一座高品位富鐵礦。
站在山間,看著遠方那些後世已經被削平、而如今依然完好地立在那裏的羊角嶺、保秀山、正美山、楓樹頂、紅山頭,賈旭激動得幾乎要唱出聲來。
但他依然努力平複下自己的心情,讓隊伍就地紮營,休息了一日。第二天一早,他終於帶著部分親兵、工匠和峒丁,爬上了北側的山頭。
看著山頂上露出地表的成片的黑得發亮的石頭,寬約半裏,自北向南綿延二裏多,賈旭的心中滿是欣喜,而隨行的工匠則是驚為天人。他們隨便從地上撿起一塊,入手沉甸甸的,比一般的石頭要重得多,再看色澤材質,正是品質極高的鐵礦石。
軍使大人真是神了。
古人找礦主要靠幾種方法。第一種是源自於戰國《管子·地數篇》的總結,通過礦苗和礦物的共生關係來尋找礦床,所謂“山,上有赭者,其下有鐵;上有鉛者,其下有銀;上有慈石者,其下有金”。第二種是源自南北朝時的《地鏡圖》,通過地表植物的表象尋找地底礦藏,所謂“山上有蔥,下有銀;山上有薤,下有金;山上有薑,下有銅錫;山有寶玉,木旁枝皆下垂”。而第三種就比較神妙了,那就是看風水,用風水探礦被稱為“第九門”,也就是采金門,分作分水、觀山、探淵、淩雲四脈,自有一套玄之又玄的理論,外人無從得知。
而似軍使大人這般,在幾百裏外就好像明確了方向,帶人直奔到此,一定是風水學中的淩雲望氣,神了,真的是神了!
賈旭不知自己在隨軍工匠的心中已然神化了。他喚過來幾名峒丁,開口問道:“可有對這附近熟悉的?”
一名峒丁說道:“回大人的話,小人原先是老昌化縣附近的黎人,對這裏略知一二。”
“可知此處喚作什麽名字?”賈旭問。
“回大人的話,這裏已經是黎母山的外沿,往西為漢地,往東則為黎地,此處正在交界處,往日並無人員往來,故而沒有名字。”峒丁回答。
賈旭聞言點了點頭,隨即又問:“附近可有黎峒?”
那峒丁想了想,又與其他峒丁交流了幾句,然後答道:“回大人的話,此地往東約三四十裏,是德旺(姓氏)番茂(部落)的村落。”
“這個德旺番茂,脾性如何?平素可好相處?”賈旭繼續問道。
幾個峒丁麵麵相窺,然後其中一人答道:“我們黎峒的番茂之間,平日都很少發生爭鬥,不像漢人,在哪都要爭個高低。各番茂自有邊界,隻要不越界開荒、伐木,一般都是友好相處。隻是……”
“隻是什麽?”賈旭追問。
另一名峒丁答道:“隻是對漢人的看法,各有不同。而這個德旺番茂,可以說是對漢人最不友好的一個黎峒。百年前大宋欲冊封‘三十六峒統領’為世襲‘宜人’封號,德旺番茂原本也應有一席之地,卻不知為何,最後到冊封之時,卻沒了德旺番茂的名字,他們也從此嚴禁族人與漢人互易、通婚,也不允許漢人進入他們的領地。”
賈旭皺緊了眉頭。這可不是什麽好消息,自己還想著要在這裏開礦,旁邊卻有個仇視漢人的鄰居。
他又繼續問了幾句,了解了一些情況。幾名峒丁都是來自此處南方五十餘裏外的德龍塘番茂,平日裏與德旺番茂關係還算不錯,未曾發生過什麽齟齬。他便讓幾名峒丁即刻騎快馬南下,回自己部落,以他昌化軍使的名義,請德龍旺番茂的統領來此相見。
他自己則帶領士卒翻過這一片山脊,在礦區以東的險要處開始紮營設隘。如果能談談那就最好,要是談不了,那也隻能是武力解決了。石碌鐵礦是他通盤計劃中的重要一環,他是不可能因為一個敵對的黎峒部落而放棄這裏的。
輕騎往來的速度當然非步兵行軍可比,第二日午時正,德龍塘番茂的統領已經帶著幾十名隨從趕到了這裏。看腳程應是昨晚信使到後,今日一早便起程而來,可謂是相當給賈旭麵子了。
而此時的賈旭,正站在礦區的一處山包上,與身旁的張世傑衝著東麵的一片山頭指指點點:這裏設崗可以監控周圍地勢,那裏設隘可以堵住進山的通路,此處地形可以設伏,黎兵若來便可將其一網打盡。
那統領帶著人直接尋上了山頭,到離賈旭等人還有五十餘步的距離,便叫自己的隨從停下,隻帶了兩名親衛上前,與賈旭見禮。
這名三十七八歲的漢子纏著紅色頭巾,上衣開襟,用布巾纏腰,露出身上健碩的肌肉和健康的皮膚,臉上掛著爽朗的笑容,用一種讓人感到十分親切的語氣介紹自己叫王常林。賈旭與其寒暄幾句,便直接點明了用意,自己準備在這此開礦,希望他能夠去一趟德旺番茂,代表自己表明立場,以礦區以東的這一片山頭為界,自己不會再向東拓展,也希望德旺番茂可以與自己友好相處。
王常林滿口答應,聽聞賈旭要在此開礦,還主動問起是否需要人手,屆時自己可以派峒民來掙工錢。二人在山頭上相談甚歡,當下王常林便領著自己的隨從向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