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流放

賈旭大吃一驚地說道:“廖叔這是何意?我這不是有四營兵馬、兩千軍士?名冊俱在,一人不少。朝廷不就該給我兩千份軍餉?廖叔你不是連我的錢都要克扣吧!”

廖瑩中氣得直想笑:“你這小子,算盤都打到我的頭上來了。那軍餉從樞密院批出來就直接沒了兩成,再經兵部、路轉運使到我手,層層漂沒,還能剩多少?你該不會指望我給你補齊吧?”

他看了看賈旭始終笑著盯著自己的臉,忽然大驚:“你還真的是惦記著叫我給你補啊!不行不行不行,絕無可能!”

“廖叔!我家大人就是樞密使,我還能不知道怎麽回事兒?大宋帶甲百萬,樞密院發財的地方有的是,總也不差我這兩千兵士的。樞密院、兵部,自有我家大人去安排,轉運使那邊,就靠你多多費心了。多了我也不要,保證我這兩千兵額足糧足餉就好。”賈旭說道。

聽得他這樣說,廖瑩中才勉強答道:“我也隻是拿丞相大人的名頭去壓一壓,卻也不知效果幾何。”

賈旭卻說:“有賴廖叔盡力周旋便是。卻也無需與他們周旋太久,我家大人即將推行打算法,這廖叔是知道的。但凡腦子沒點大病的,到時候總也不至於敢來漂沒我的軍餉。”

“但願如此吧!”廖瑩中歎道。

“來說點高興的事兒。”賈旭轉到一個輕鬆的話題。“廖叔的世彩堂,最近可又出什麽珍品了麽?”

廖瑩中雖為賈似道幕僚,於為官之道卻並不如何熱衷,最喜之事竟是藏書、刻書,乃是宋代七大刻書家之一。其刻書處稱為“世彩堂”,凡所選之書,必由多人用數個版本相比較、核對、整理,而且材質、用料,肯下血本,“用墨皆雜泥金香麝為之,字一律皆虞歐體,紙寶墨光,醉心悅目”,不僅聞名於當世,更是被後世之人評為“藏經六、七百年而展卷如新手,若未觸,真大壤間第一秘寶也”。

曆朝曆代,為博風塵女子一笑,不惜豪擲千金者不知凡幾,而如廖瑩中這般,斥巨資刻書者,恐怕是獨此一份。

而提到刻書,廖瑩中自然是興許盎然,滔滔不絕。賈旭也說前段時日招募書辦和塾師時,亦打著他的名號從民間重金求書。而這等貶官之地,政治失意之人,多輿情山水、或醉心學問,金銀也許不好找,書卻肯定不缺。

而眾人聽說世彩堂求書,倒也紛紛將家中藏書拿出,其中也不乏許多古本、孤本。畢竟若能被世彩堂刊刻,也不枉祖先幾千裏地將它們背到島上來。

二人又閑聊了一會兒,廖瑩中起身告辭,走到堂外,看見他的親衛指揮張思宇迎上來,忽然想起一事,笑著對陪在一旁的賈旭說:“今日我的一名親衛在街上與你的巡捕營起了衝突。那小子是——”

“廖叔。”賈旭打斷了廖瑩中,沒有叫他說下去。“是我們巡捕營的人不懂事,我已經處置了那名叫劉兆岩的隊正,打了他二十軍棍——我早已明言,無論是誰,一律按條例處置,他竟然因為那人是廖叔的親衛就網開一麵,陷廖叔於禦下不嚴的惡名,實在是該打!”

廖瑩中的笑容凝固在了臉上,一旁的張思宇臉上也強忍著怒,隻有賈旭若無其事的將二人送出門外。二人帶上隨從,騎著馬走了許久,張思宇終於衝著廖瑩中忿忿不平地說道:“這小子欺人太甚!看似是在教訓他自己的部屬,實際上打的可是大人的臉!真是枉費大人如此幫他!”

一路默然的廖瑩中聞言卻笑了。“有這樣的下屬確實很讓人頭疼,但有這樣的主公,卻是你我之幸啊。”

————

廖瑩中在昌化軍待了三天,隨後留下不情不願的張思宇,統領一千兵士繼續在昌化助陣,自引餘下的大軍主力,帶著大批古本、孤本書籍,回返瓊州。

而廖瑩中從舊昌化縣、感恩縣帶回來的近七千口百姓,賈旭照單全收,也按同樣標準授田安置,又忙了半個多月,待到這些告一段落,已是六月二十五日。

這日城西港口中來了一支三十餘艘大船組成的船隊,這等規模的船隊入港,已是多年未有的盛況。而在港口的賈旭,早已經望眼欲穿,賈似道答應給自己的支持,第一批的補給,終於到了!

這三十餘艘船中,二十餘艘是各種物資,十艘船裏裝的則是人。

賈似道為了進一步鞏固權利,也為了排除改革的阻力,在京中開展了一係列打擊異己的行動。

他先是對謝皇後一派的外戚動手。謝皇後之侄謝堂仗勢欺人,目無國法,賈似道剛入朝時,與他假意交好,往來頻繁。暗地裏不動聲色地明升暗降,將謝氏家人全部換為了閑職,待到謝堂察覺,在朝中已是獨木難支。

賈似道趁機上書皇帝,要求規定外戚不能擔任都司主官,不得外任知州、府,博得滿朝文武支持,謝氏無力阻攔。從此外戚子弟行事大為收斂,不敢再攪亂朝政。

他隨即又將目標瞄準了宦官。董宋臣靠著給宋理宗趙昀招妓,源源不斷地選送美女入宮,因而深受趙昀寵信。朝臣多次上表彈劾董宋臣敗壞朝綱、引誘皇帝放縱享樂,趙昀要麽置之不理,要麽貶斥朝臣,對董宋臣百般回護。

賈似道則避開了這些敏感問題,而是以董宋臣在不久前的宋蒙之戰期間主張遷都為突破口,抓住他政治上的把柄,向趙昀施壓。最終趙昀無奈,終於將董宋臣逐出了宮廷。

之後,他將通過依附、賄賂董宋臣而獲任官職的官員全部罷免,對其中作奸犯科者抄家連坐。宋理宗後期宦官幹政的局麵為之扭轉。

賈似道上任後的第三把火則燒在了“三學”。“三學”是指太學、武學、宗學,是此時幹預朝政的強大輿論勢力。學子們本是赤子之心,對時政關心,為國家獻策,奈何往往隻有一腔熱血,卻對朝政缺乏深入的分析和理性的考量,故而極易被各方勢力利用和挑撥。遇事動輒圍堵宮門,不是連日靜坐就是絕食示威,甚至還有阻攔車隊和儀仗、追打朝官者,讓皇帝和中樞重臣也頭疼不已。

而賈似道借自己聲勢正隆之勢,對學子們進行分化瓦解。一邊用清除外戚、宦官黨羽空出的官位**、拉攏、麻痹學子,另一邊對執意鬧事的學子嚴加懲處,以對其他人進行威脅恫嚇。

經過一番軟硬兼施、恩威並重,“三學”的學生也變得收斂、馴服多了。

賈似道上任三把火燒得有聲有色,因為宋理宗趙昀晚年沉溺女色、不理朝政而變得烏煙瘴氣的朝堂短時間內煥然一新,“內庭無用事之人,外閫無怙勢之將,宮中、府中俱為一體”。這為他在朝廷內外博得了一片讚賞,就連宋理宗也頗為自己委用的人而自鳴得意。

然而,那些在這一場政治鬥爭中被清洗掉的、原本依附於外戚和宦官的人們,就是另一種感觀了。他們中的許多人被羅織罪名,舉家流放,而流放地,毫無懸念的就是昌化軍了。

今日裏隨船到來的是第一批十三家,兩千餘口,接下來還回陸續有被流放人員送來。

“也要給他們授田麽?”站在一旁的張世傑問道:“這昌化縣的田可都授的差不多了啊。”

“這幫老爺小姐們,給他們田,他們也不會種啊。”賈旭則如此說道:“我家大人把他們送來我這裏,可不是叫我好吃好喝地供著他們,讓他們享福的。他們現在需要的是勞動改造。”

“勞動改造?”張世傑已經習慣了賈旭嘴裏不時冒出的新名詞,想了想,好像明白了什麽意思。“隻怕他們這細皮嫩肉的,承受不住啊。”

賈旭則手指著碼頭上來往忙碌著卸貨的腳夫們說道:“他們的祖上到這裏時,哪個不是細皮嫩肉?”他拍拍張世傑的肩膀說道:“不用替他們擔心,人都是逼出來的,餓他們幾頓,他們就什麽都會幹了。”

————

賈旭到達昌化軍第一天就扳倒的一眾官紳,在城中原有大量府邸和門店,除了少數幾處用作巡捕房,餘下都被用來安置廖瑩中從南麵二縣強遷來的百姓。

而二縣百姓見自己確實得到了較好的安置,尤其是授田。每戶按人丁多寡,都分到了至少二三十畝的地,口數多的甚至分到了四五十畝。這在以前是連睡覺都不敢夢到的事情。

來時怨聲載道、悲天蹌地的兩縣百姓,轉眼間就成了賈旭忠實的擁躉,而強遷時奮起抗爭的英雄們,此時在人們口中變作了不識時務的典型。

同樣“不識時務”的原南寧軍官紳和家眷,加上新遷來的流放戶,加一起兩千多人,則住進了城東的軍營。

這座兩千五百人編製的軍營原本隻住著新募的五百士卒,每日操練隊列、唱歌學習,很是寬敞夠用。如今烏泱泱擠進來兩千多人,空間上的狹小倒是其次,主要是這些犯官家的少爺們還沒吃到苦,依然蠻橫不改,整日在營中遊手好閑,與士卒多有衝突,而女眷們又哭哭啼啼沒完沒了,著實影響心情。

更有甚者,有些原本為奴為婢的女眷,受主家所累,流放到這裏。原本的主子們,現在也和自己一樣變成了罪徒,此時再講以前那套上下尊卑是不是有點多餘?

於是她們開始積極自救,而選擇的自救方法居然是勾引同在軍營中的那些精壯漢子,希望通過嫁人的方式洗白自己的身份。況且這些漢子個個年輕英武,據說俸祿能保證足額發放,那一年到頭的米錢折算起來要有百貫之多,而且家中還有幾十畝田地。這個標準即使放在兩浙,也是妥妥的殷實之家了。至於家世更是不埋沒她們,別看現在隻是個普通的士卒,往上查個三代五代,誰還不是個六部郎官、知府知州?丞相之後也不是沒有。主家那些落架鳳凰不如雞的小姐們都有些心動,丫鬟又有什麽不滿意的?

可是如此一來,卻讓賈旭頗為頭疼。

他倒不是不近人情,非要棒打鴛鴦。婚配,既可以讓被流放的女眷迅速融入當地,也可以讓新募的士卒安下心來,不失為一個良策,隻是當下還為時尚早。

新兵還在進行著基礎訓練,現在卻整日眼睛瞄著營中的那些搔首弄姿的姑娘,根本無法集中心神。而那些女眷剛剛被貶到此,身上不可避免還帶著舊日那些養尊處優、嬌生慣養的習氣,不磨磨她們的性子,賈旭還真怕她們把自己的兵帶壞了。.

這日,賈旭站在碼頭,送兩艘大船離港。

是的,來時三十二艘大船,賈旭扣下了三十艘,連船工水手都沒放過。既然將根基選在了島上,沒有水師怎麽行?昌化港內原本也有造船處,卻隻能造些小船、舢板,用於近海漁獵尚可,出海作戰卻是玩笑。賈旭當然也有自造船隻的計劃,隻是短時間內卻無法一蹴而就,於是就把主意打到了來送補給的商船上麵。

既然來了,就別走了。

旁人詫異他的舉動,這已經不是雁過拔毛,這是看見雁過,直接把雁留下了。他們卻不知這是之前賈旭與賈似道相約定過的內容,就連船隊首領的薑才,也是賈似道精挑細選過的。

薑才,本是濠州人。年幼時闔家被越境劫掠的蒙古兵擄至北方,年紀稍長之後,因為受不了欺壓,獨自亡歸大宋,隸淮南兵中,以勇猛敢戰而知名。但因為北歸人的身份,雖然多立戰功,卻始終不被信任,得不到升遷。如今得到賈似道賞識,率船隊南下,正是要在賈旭這裏搏個前程。

而賈旭自然順勢以這支船隊為基礎,加上原本軍州海巡營的幾艘破船,建立了水營,任薑才為指揮使。水營的水手們盡是些隨波漂流之人,將來隻要配以女眷,成家立業,就是死心塌地的昌化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