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氣盛

賈旭最後的這番話,不僅在廳內諸人之中引起了巨大的**,更是直接引爆了整個縣城。

從第二日起,設在城內各處的招募點,就被來應募的人山人海所淹沒。這可能是自設古儋州以後千百年來,這個地方的百姓對官府的要求響應得最熱烈的一次。

幾乎就是開募當天,書辦、塾師這類崗位就募滿了。那些往日高潔清冷、孤芳自賞的讀書人們,此刻竟也毫不在乎儀態,在招募點門口你推我搡、拉扯撕拽,為了在排隊中靠前一個位置,唾口大罵、甚至大打出手。成功應募者走出招募點時手舞足蹈者有之,縱聲高歌者有之,因過於興奮而暈倒者亦有之,甚至讓人懷疑這不是招募書辦,而是科舉發了榜。未成的當街失聲大哭者不少,更多的則是喋喋不休、滿臉不忿,在門口大罵招募之人有眼無珠,不識自身驚世才學。罵的人多了,可能是互相壯了膽,竟有數人提袍擼袖要衝進去揍招募者,結果反被現場維持秩序的兵士打了一頓,隻能鼻青臉腫地、叫著世風日下、有辱斯文,一瘸一拐著離去。

軍隊、巡捕營、工匠營的招募則是要慢一些,倒不是應募者不多,反而是太多,因此需要精挑細選、優中選優。設在原縣衙的工匠營招募點內就像個雜耍場。由於賈旭之前“一技之長”的標準過於寬泛,無論是正經的手藝人、招搖撞騙的江湖術士,還是一些平日突發的奇思妙想,莫不到此一試前程、碰碰運氣,搞得負責招募的金鴻超一個頭兩個大。

之前賈旭特意強調,無論是何樣人來應募匠營,都一定要讓他充分展示,並以禮相待。甚至在招募期內多次看見賈旭親自來到現場,也沒有排場儀仗,就穿著普通衣衫,埋在人群中樂嗬嗬的看熱鬧。金鴻超能怎麽辦?也隻能耐著性子對這些不著調的家夥們笑臉相迎,然後按賈旭所說,對各人的才藝詳加記錄。

“公子你看,這個小人兒會動誒!”茹娘枕在賈旭的腿上驚奇地讚歎道。賈旭低頭看著正在擺弄雞……機巧小玩具的茹娘笑著說道:“這個東西的構思確實很精妙,已經實現了簡單的機械傳動。還有這個地方,居然是齒輪,簡直難以想象。這個叫胡維濤的真的是個人才,我得讓金鴻超務必將他招募進來。”

“公子說的這些東西奴不懂,奴隻是知道很好玩。”茹娘著實喜歡手中這個木製機械小人兒,抬頭撲閃著大眼睛看著賈旭問道:“真的好想去那個工匠營的招募現場去看看。”

賈旭伸手低拂她的如瀑秀發,心裏想著你也就口頭說說,之前叫你去的時候,你把頭來回搖得像撥浪鼓一般。宋理宗推崇理學二十餘年,社會風氣不可避免地向保守方向轉變,與之前盛唐和北宋的開放不可同日而語。此時的南宋部分地區,女子甚至已經開始流行裹腳了。

好在昌化軍地處偏遠,生活艱苦,女子還是主要勞力,也沒幾個家庭有那個能力讓女子脫產,白白養在屋裏,所以這股歪風邪氣在這裏刮的還不是那麽盛。也同樣是因為昌化軍地處偏遠,人口稀少,賈旭要想完成自己將來的報負,更是要解放婦女的生產力。

但是與社會風氣的對抗不是一蹴而就的,賈旭可不想一下子就站在掌握當代話語權的理學的對立麵,成為千夫所指、眾矢之的。觀念的轉變,需要一個又一個微小的突破口,一點一點地慢慢撬動。

醫護衛生營的設立就是他的一次嚐試。雖然隻是招募五十名健婦、專設女營,雖然有官府強力背書,但是醫護衛生營的招募,還是在縣中引起了不小的爭論。想來應募的健婦其實不少,但也有很多“德高望重”的老者們就守在招募點門口,對前來應募的女子破口大罵,說她們有傷風化、壞了體統。甚至有不少已經報了名、選中了的健婦,因為家中男人受不了街坊鄰居的冷嘲熱諷、含沙射影而無奈地來退掉名額。

這樣的事讓賈旭知道了當世思想封建頑固程度之深,轉變之不易。而賈旭不知道的是,這些“德高望重”的老者們罵跑了別人,私下卻悄悄地給自家女眷報了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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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就這樣來到了六月初二。廖瑩中率瓊州安撫使司的官軍,押著原屬昌化、感恩二縣的百姓回到新昌化縣時,看到的是與前次路過時完全不同的景象。

街道還是那個街道,人還是那麽些個人,但是人們臉上的表情卻大不相同——那是發自內心的喜悅和對未來美好的憧憬。

尤其是看到應募的昌化軍新兵,胸前別著紅色的大絨花,站成整齊的一行,洋溢著喜悅的表情,正在向家人們告別;長輩臉上盡是欣慰和鼓勵,拍著自己子侄的肩膀說到了軍營裏後要聽軍使大人的話好好幹,不要怕苦怕累;就連鄰居家的小女娃,也羞澀的扒著參差的院牆,透過籬笆間的縫隙向他們暗送秋波。

這讓路過的安撫使司的軍士們煞是不忿,都一樣是當兵的苦哈哈,偏偏他們在神氣什麽?

一名廖瑩中的親衛,跟著隊伍走著走著,看見一隻放在路邊的背簍,忽然不知怎地就心頭火起,幾步趕上去,揚起大腳將它踢得老高。背簍的主人趕回,看見剛買的物什撒了一地,抬頭瞧了一眼趾高氣昂的廖瑩中親衛,終是敢怒不敢言,複又低頭默不作聲地撿拾起來。

這時忽然從一旁的小巷中竄出一人,身材高大,外披輕甲,手中拿著衙役們慣用的哨棒,指著廖瑩中的親衛說道:“你……你這家……家夥,按……按照治……治安管理條……條例第……第三十一條,故意損……損壞他……他人財物……要……要賠……賠……賠償!”

被指的廖瑩中親衛和身邊幾個同行之人見狀停下了腳步,其中一人走上前,用手中長刀的刀鞘點著來人的胸膛,罵道:“哪掉出來的小結巴,也敢管你爺爺們的閑事?趁爺爺們現在忙著正事兒,沒功夫搭理你,還不趕緊滾?”

來人卻絲毫不懼,依然堅定不退,嘴裏背著條文:“第……第二十四條,侮辱他……他人要道……道……道歉!第……第六……六條,襲擊巡……巡捕營者要……要逮捕!”

幾名廖瑩中的親衛紛紛罵罵咧咧地圍上來就要教訓這個管閑事的。這時小巷內陸續又衝出數個披輕甲、拿哨棒的人,將雙方隔開。為首的回頭看了眼結巴,嘴裏嘟囔了一句“你個憨貨,真是什麽人都敢管,又給我惹麻煩”,轉回頭來卻義正言辭地說道:“諸位連續違反昌化軍治安管理條例,公然在街上襲擊巡捕營,還請諸位跟我們回衙門走一趟吧。”

“我頂你個肺啊,你算個什麽東西敢管老子?你知不知道老子是誰?”廖瑩中的親衛罵罵咧咧地說著。

“我不知道你是誰。我是昌化軍巡捕營第七隊隊正劉兆岩。(那憨小子也在喊‘我……我叫李……李東’)你在我昌化軍的地界上違反了昌化軍使頒布的治安管理條例,我就有對你進行管教、處罰乃至拘捕的權利!”來人也毫不退讓。

“那老子就讓你知道,老子是廖——”

“住嘴!”此時一名英武的將官走過來,先是掄圓了給強嘴的親衛一個大嘴巴,將他扇得向後踉蹌了好幾步,然後轉過身拱手行了個禮說道:“在下是廖安撫使帳下親衛營指揮張思宇,這幾人乃我營中所屬。雖然確實不知好歹,觸犯了昌化軍的條例,但不知是否可以給在下個麵子,讓我帶回營去依我瓊州軍法處置?”

劉兆岩猶豫了一下,還是拱手回禮說道:“見過張指揮使。我家軍使大人說過,無論是誰,都要一視同仁,依律處理。不過既然是廖安撫使的親兵,那自然應當有所不同,希望張指揮使將其帶回營中嚴加管教。”

“那是自然!”張思宇再次拱手行禮,說了句“多謝”,然後轉回身一揚手,圍上來十多名親衛,將鬧事的幾人摁住帶走了。

街上發生的這點小事並未引起什麽波瀾。賈旭在新縣衙(原州衙)門口迎接廖瑩中,二人相見甚歡。

“文軒果然少年不凡啊。這才短短一個月,城中就煥然一新。”廖瑩中進門口就讚不絕口的說道。

賈旭笑著說道:“廖叔謬讚了,哪有什麽變化嘛。”

“誒,變化不在外物,而在人心。不一樣,真的不一樣了。”廖瑩中走進前廳,與賈旭推讓幾番,終於在客座上坐下,然後繼續說道:“我在南麵時多少也聽到了些你這裏的消息,動作搞得不小嘛。又募兵、又募官、又授田。雖然我與主公會為你盡力隔絕官麵上的信息,但是你如果動靜搞得太大,在島上的一州三軍引起**,總是要費大把的精力去彈壓。”

賈旭也沒有去坐主座,而是坐在了廖瑩中的下首。“島上一共就十一個縣,我一下子就廢了倆,還盡遷其民,動靜已然是不小了。現在我想低調,怕是已經來不及了?”

廖瑩中說道:“你自在你自己的屬境內折騰,再加之手中有聖旨,你廢縣、募兵,均是依旨意行事,別人卻也不好說什麽。隻是募官、授田,乃是動搖島內官紳的根基,故而極為引人注目。”

他頓了頓,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繼續說道:“這些人在這邊陲之地、窮鄉僻壤,數百年來維持自己一世又一世的養尊處優,靠的是什麽?不外乎朝廷裏無人願意來此做官,我聽說還有人授了瓊州的官,找借口幾年都不來赴任,就在京中托關係找門路,直到改任他處。就算來了的,也無心政事,就想著趕緊撈上一筆,然後熬到任期結束。而本地世家數百年經營,盤根錯節,把控各衙門的基層小吏,讓這些本就無心作為的官員也不得不依仗於他們。這才讓他們數百年來,不管城頭變幻誰家旗幟,都能巍然不動。”

“而你如今,募官之舉破其壟斷基層之勢,所有田產繳公後以租授田、禁絕買賣則斷其兼並之利。”廖瑩中警告道:“如此一來,你的根基倒是牢固了,島內官紳的根基卻要被你挖斷了!你如今舉動極為引人注目,稍有不慎,就要引來島內官紳群起而攻!對這一點,你一定不可等閑視之。”

賈旭心想過不了多久,自家那位大人賈似道就要受全天下的圍攻了,島內這麽幾個官紳又算得了什麽。但他麵上依然收斂了笑容,認真地說道:“我知廖叔此言全然是為我考慮,隻是小子所作所為,非是為了己身。小子要是圖個榮華富貴,臨安城中美景、美酒、美人兒,什麽樣的好物沒有?我何必到天涯海角來遭這般別人看不見的罪?我會盡力低調行事,但若是實在低調不了,我卻也不能因為怕了他們而束手束腳。義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

廖瑩中沉默半晌,終於歎息一聲,說道:“年輕氣盛啊。不過這樣也好,不氣盛又怎麽能叫年輕人呢?既然心有所向,希望你的意誌可以一直如此堅定。欲做大基業,櫛風沐雨、篳路藍縷,非誌堅者不足以成事。至於外麵那些人,老夫幫你盡力轉闔,實在不行,也就陪你一同承受便是,也算還了丞相大人這二十多年的恩情!”

賈旭從座位上站起,朝向廖瑩中長揖到地。“多謝廖叔支持,我家大人能得廖叔盡力輔佐,真是幸事!”

廖瑩中將賈旭扶起,待賈旭在下首重新坐定,又開口問道:“你在城中招了這些人過來,授田倒也罷了,俸祿從而何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