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清查

“第一,各甲長將自身所在甲內的戶數、丁數、口數,以及人員具體名單,包括姓名、性別、年齡、身高、有無疾病傷殘、是否念過書識過字、是否當過兵、目前從事何種營生等等等等,各種信息越詳細越好,統計完畢之後於明天日落之前交予所管保長。而各保長在將各甲數據匯總後,於後天日落前交予州衙。這裏我要強調一下,不僅要排查官方戶籍上有載的,隱戶也要一並統計建冊。統計敷衍、不詳、不實者,及逾期不交者,斬。繼續隱匿不入冊者,視作奸細,亦斬。”

“第二,各保於明日午前,在本保內選派能書會算者到州衙報到,充作臨時書吏,州衙會安排夥食,並給予工錢,每人每日百文。多者不限,但是每保至少兩人,不足數者,斬。”

“第三,即日起全縣在實行宵禁的同時,任何人禁止離縣,白日裏需要種地的可以出城,日暮前必須歸家,直至局勢穩定另行通知。期間我部軍士將不定期抽檢,逃一人者全甲連坐,一甲俱逃則全保皆斬。”

“剛才死的這些人所在的保甲,由相鄰保甲負責通報,切勿遺漏。同時命他們選出新的保長、甲長,明日午前將名字報上來,不要耽擱了。”

賈旭接連下令,尤其四個平平無奇的“斬”字,嚇得廳中眾人聽得極其認真,生怕錯漏一事引來天大的禍事。

待到賈旭交代完畢,揮揮手示意他們可以離開了,眾人才如逢大赦,急忙而去,整個過程都再無一人敢再多說一句話。而等到人都走光之後,賈旭才向後跌坐在椅子上,用指尖重重地揉著太陽穴。

雖然自己前世也不是什麽道德模範,雖然今世為了迅速控製局麵,用些雷霆手段也是預料之中,雖然自己也上過戰場,不是沒見過滾落的人頭、噴血的屍體,但是像今日這般,因為自己要達到目的,就直接將他人砍死、殺掉,還是讓他的心裏感到十分的不適。

他剛剛隻是強作鎮定,用僵硬的笑來做掩飾。

類似的事情,之前在杜韻茹家“借糧”時是第一次,今天是第二次,以後一定還會有越來越多次。他不斷地對自己說,“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一將功成萬骨枯”,還是要早些適應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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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旭的要求以極快的速度和極高的標準得到了貫徹。第二日午前,來應募書吏的竟達到了二百多人,比他原本計劃在十一保中選取二十餘人,要超出十倍。

再一了解,昌化軍百姓絕大多數祖上都是被貶黜和流放的官員。他們到達這裏後,生活條件雖然大不如前,詩書傳家的觀念卻始終未改。所以這裏雖然破敗,平均文化水平卻相當之高。而凋敝困頓的生活中,像這般能用知識換錢的機會也不多,每日百文的工錢對於他們來說也著實是筆不菲的收入。因此大家踴躍而來,要不是各保長還有所篩選阻攔,來應募的人會再多一倍不止。

這讓賈旭就高興得很,基業草創,可用之人自然是越多越好,而且這點工錢就能雇一個文化不低的人來做活簡直太便宜了。來時裝貨的幾艘大船,帶的可不是什麽吃喝玩樂的物件,而是實打實的金銀財貨。

來應募的人最後被賈旭分作了三組:原本家中極貧的是第一組,負責盤點查抄王少傑等原官員和白永華等城中大戶的財產;年歲稍長,身體不便的是為第二組,負責協助各保甲長進行全縣的人口普查和登記,同時篩查隱戶情況;第三組則盡是年輕漢子,負責在全縣境內重新丈量土地。

而賈旭自己,則在宜倫縣城、港口、軍營及周邊各處探查,觀測地形。

宜倫縣城位於瓊州島西北部,依海而建,倫江自城東流向城北入海,城西北有港。宜倫港靠近瓊州海峽西口,麵向東京灣(今北部灣),港域東西走向,綿延十餘裏,東、南、北三麵均為陸地,止西側與海洋相連,而港外則有獅子石、大鏟礁、小鏟礁阻擋海浪。

雖然總體水深按後世標準,不算深水港,但以當世來看,已經是難得的天然良港了。尤其是在軍事上,被陸地三麵環抱,實在是易守難攻,價值極高。

賈旭前世因為工作原因,多次往來於海南島。這裏後世叫做洋浦港,算不得什麽了不得的大港口,不過獨特的地勢給賈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雖然這也並不是他今世將這裏選擇為根基之地的原因,但既然來了,自然是要好好的謀劃一番。

他白天在城內外勘探地勢,傍晚時回府聽取各項工作進展的匯報,晚上則在後宅裏,在茹娘的幫助下,對新的“城市建設”進行規劃設計。茹娘不僅頗有文采,字跡娟秀,竟還畫得一手好丹青。兼之她也十分樂意幫賈旭做事,這可讓他省了大力氣,他隻需把心中所想說出來,她就能一邊忍著他的上下其手,一邊準確地在圖上將他的想法描繪出來。

這可比後世自己苦逼地坐在電腦前一宿一宿的鼓搗Autocad、一筆一筆地摳線條讓人愉悅多了。怪不得那些老板、領導們總是強調五加二、白加黑,八小時幹不好事業。他前世時要是也有個這樣又漂亮又能幹的秘書,他也願意天天在單位加班啊!

愉悅的日子過了十幾天。城裏官紳富戶的財物已經檢點完畢,第一組的書吏們帶著刻骨的仇富心理,對這些往日裏的朱門大戶進行了刮地三尺般的徹底清算。無論是金銀珠寶、瓷器綢緞,還是房屋地產、糧食田契,盤查得十分徹底,單看這報上來的有零有整的詳實數據,就知道一定不假。

第二組的數據統計和隱戶排查也進展順利。原本賈旭以為賬麵上不過萬餘人口的昌化軍,再梳理出三五千口隱戶就算不少了,哪知情況遠比他想象的樂觀,或者說他低估了原先那幫官員欺上瞞下的膽量。自開禧元年(1205年),紹興府開始廢除身丁錢(人頭稅),隨後全國大範圍推廣施行,到現在五十多年了,這昌化軍中竟然“毫不知情”,依然在收著身丁錢。百姓隻得私下溝通小吏,用一次性的賄賂將自家丁口從戶籍簿上拿掉,甚至索性報個絕戶,免得一世無窮無盡的繳稅。而小吏們自然樂得如此,收再多的稅,交給廣南西路轉運使司,對自己又有什麽好處?況且轉運使司本也沒指望這窮鄉僻壤的地方能交多少稅上來。不如收取百姓賄賂,一部分打點上官、博取賞識,一部分揣在自己兜裏實惠。再加上許多犯官家眷流放至此後不善經營、無以生計,最後不得不到縣裏大戶家中為佃為婢,導致隱戶現象極其嚴重。從目前算來,官麵戶籍上人口剛剛過萬的昌化軍,實際人口應該超過兩萬五千。雖然與江淮、兩湖的大縣依然遠不能比,但也算賈旭的一筆“意外之財”了。

而隨著大戶家產的查抄和隱戶的顯現,土地的丈量進展也是神速。官府“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土地,那些大戶們可是清楚得很,拿著從他們家中查抄的地契,去實地一核對即可。短短十餘日,全縣的土地清查也接近尾聲,實際錄得土地三十餘萬畝,其中上田八萬餘畝、中田十二萬餘畝、下田十萬餘畝。

五月十九日,先前隨著廖瑩中去控製昌化、感恩二縣的張世傑自南方而回。

賈旭路過瓊州府時,與廖瑩中在碼頭相會,相約由其帶著瓊州安撫使司近四千兵馬,自瓊州西進南寧軍宜倫縣,助賈旭奪權。廖瑩中如約於五月初三日夜帶兵進入宜倫。隨後為防走漏風聲、橫生枝節,除留下一千兵馬給賈旭維持秩序,連夜便帶餘下三千兵馬南下,接連控製昌化、感恩二縣。

而且按照賈旭的要求,不僅是要控製兩縣,還要將兩縣子民,一同北遷到宜倫來。

可想而知,這麽做一定遇見了不少阻力。雖然廖瑩中反複向兩縣子民擔保,到宜倫後會有妥善安置,但依然有好些民眾舍不得自己那點辛苦積攢下的瓶瓶罐罐,抗拒搬遷。

而廖瑩中此次是以“平叛”為由出兵,加之對賈家忠心耿耿,完成任務盡心盡力、不打折扣,自然是上了許多非常手段,甚至為了逼百姓出城,竟一把火燒了感恩縣城。雖然燒城之前就已經廣而告之、盡力疏導,依然有百餘死硬分子葬身火海,讓張世傑頗為不忍。

廖瑩中這次攆張世傑回來匯報進展,也是將他打發開,免得他成天在那嘟囔掣肘。

聽了張世傑的講述,賈旭心中也很不是滋味。事是廖瑩中做下的,但賬還是要記在他的頭上,自己的罪孽又加了一筆。

他拍了拍張世傑的肩膀,輕聲說道:“是我太著急了。相信我,他們未來得到的,要比現在失去的多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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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二十二日,第一批諸項工作收尾結束,賈旭在州衙召集各保甲長,布置接下來的安排。

“諸位前段時間辛苦了。”賈旭坐在正廳的案幾後,下麵一百多人低頭垂目、恭恭敬敬地聽著他訓話。隨著張世傑自南麵回來,昌化、感恩二縣縣民的遭遇也在城中流傳開來,加上第一次召集保甲長時的血腥一幕,諸人還曆曆在目。縣裏已經沒人敢在這個年紀輕輕、卻心狠手辣的“活閻王”麵前造次。

他要做什麽就做什麽好了。

“縣裏丁口雖然不多,與江淮、兩湖的名府大縣不能比,但是能做事之人卻著實不少。諸位祖上都是名臣能吏,家學淵源,卻在這偏遠之地困守饑疲,是何原因?乃是曆任知軍事,始終將諸位當作罪臣之後,嚴加防範、廣施限製,在我看來,格局實在是小了些。”賈旭感慨地說道:“在我看來,諸位世代為國戍守邊遠,忍苦受累,卻無怨無悔,數百年未曾生亂,難道這還不能證明你們是大宋的忠良臣民麽?”

他這番話讓下麵默不作聲的人們,心中卻有了些許觸動。

“要是他們能摒除偏見,人盡其才,以諸位之能,齊心協力,又何憂昌化軍不興?各位又何必忍饑受凍、困於疲苦?”賈旭繼續說道。

廳中終於有一個上了年紀的保長,一聲歎息,出言附和道:“是啊,我等祖上被貶黜此地,多是因為政見不合,又不是作奸犯科,更不是叛國!誰想當地各級官員,卻對我們嚴防死守,這也不許,那也不讓。所謂詩書傳家,我們空有一身本領抱負,卻無用武之地,到頭來不過一場笑話。”

賈旭見是之前第二組的帶頭人之一,據說在排查隱戶的工作中出力甚多,還曾多次直接向他匯報過,混了個臉熟,卻還不知其姓名,便出言問道:“敢問這位先生名諱,祖上何籍?”

保長頓時昂起了頭顱,一股自豪之情溢於言表:“我名喚趙慶。祖上乃是高宗朝的宰相、太傅、豐國公、昭勳閣二十四功臣之一的趙公諱鼎,字元鎮。因得罪了奸相秦檜而被貶瓊州,為明誌絕食而死。孝宗朝時為祖上平反,許多子侄都任了官,而我曾祖父一支不願再參與官場紛爭,留在瓊州,至今已百餘年。”說到這裏,趙慶眼中的光芒暗淡了下來,語調也變得低沉:“可惜我們這些子孫不爭氣,一代不如一代,混成現在這個樣子,死後到了九泉之下都無顏去見先祖他老人家啊。”

“原來是忠簡公的後人,失敬,失敬了。”賈旭從座位上站起,衝著趙慶拱手行了個禮,就這樣站著繼續說道:“忠簡公兩度拜相,養民力,穩根基,運籌帷幄,力挽狂瀾,為我大宋鞏固這半壁江山貢獻甚大,今日得見其後人,真是令人感慨。如此忠勇之士,孝宗皇帝還平了反的,他的後人怎麽還被人像防賊一樣的防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