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清信
二月二十日,班師回京的第三天,宋理宗在宮中設禦席,宴請賈似道。
似這般場合,參加禦宴的官員要帶著自己有品級的夫人。賈似道的夫人若活到今日,必是個一品國夫人的誥命,可惜早逝。而妾室就沒有這個資格,想討個九品的孺人也不行。不管平日在自家宅中再是受寵,在外的官樣場合也沒資格參加,尤其是禦宴,帶自己的妾室入宮赴宴,是要被認為大不敬的。故而賈似道入宮,帶的是賈旭。
賈旭其實不想來,他現在迫切的想離開臨安府這個安樂窩,到地方上去一展宏圖,而對自己這個當了幾十年皇帝,也沒在曆史上留下啥好名聲的大姨夫毫無興趣。隻是父命難違,也隻得挑了幾個好看的大瓶子,裝滿了酒,帶著一起進了宮。
臨安城中的皇宮,與曆朝曆代相比,都遠稱不上宏偉,畢竟此處隻是“臨安”,將來總有一天是要還於舊都汴梁的。隻是紹興、隆興、開禧、端平,宋軍數次北進,都因為各種原因潦草收場,便隻能就這麽湊合著“臨”了一百好幾十年。
賈旭隨著其父自南邊的麗正門而入,在理宗的貼身內侍董宋臣的親自引領下穿過朝會區、後寢區,直到後苑區的小西湖。
為了表示自己不忘故土、勵圖北伐之誌,南宋曆任皇帝也沒有對皇宮進行過大規模的擴建。隻是內裏的修繕和裝飾,卻也是一刻也沒停過,導致南宋皇宮雖沒有唐代和北宋那般恢弘大氣,但是沿途層巒疊嶂、曲徑通幽的造景,一座接著一座雕欄玉砌的樓閣,隨處可見的奇石怪木,無不展示了工匠的用心機巧和皇室的靡靡之風。
那些戍守邊關、矢誌不忘北伐中原的將士,如若有機會進了這皇宮,便應知道,他們的皇帝,早已經“安”了。
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雖說是宴請賈似道,但也不可能是叔舅二人枯坐對飲。皇後攜諸嬪妃皇子自不必說,在京四品以上官員悉數出席,有名望的文人雅士也薈萃一堂,甚至還有城中院子裏的名妓,可謂三教九流、比肩接踵、躬逢盛事。
美女誰都喜歡,作為皇帝也不例外。宋理宗趙昀在這一點上就比他的祖宗們要做的更進一步,想當年宋徽宗趙佶這般風流皇帝,喜歡李師師,也不過是偷偷挖條地道去幽會,趙昀卻不顧臉麵,直接把臨安名妓唐安安接到宮中,還頂著朝野內外一片罵聲,對其極盡榮寵。唐安安家中的用具——從妝盒酒局,到水盆馬桶,全都是用金子打造的;連擦腳布都是上等的綾羅綢緞;各種珍奇異寶,更是數不勝數。
也許是有別於後宮嬪妃端莊秀麗的美,娼妓身上透骨**的媚更討趙昀的喜歡,一個唐安安還不夠,他經常召其他青樓女子進宮,徹夜歡宴、重賞厚賜,玩的是不亦樂乎。
就像今日,小西湖畔環肥燕瘦、蛾眉曼睩、佳麗雲集、爭奇鬥豔,感覺臨安城裏但凡有些名氣的歌妓舞姬、樓舫紅牌,都齊聚於此了。
而所謂的禦宴,也不止是吃飯,更像是一場大型的遊園會,眾人自午後散衙便陸續進宮,一起看著歌舞、吟著詩詞,互相交流、吹捧,要一直熱鬧到深夜方歸。
這樣的場合賈旭自然不會受到什麽關注,趙昀隻是在賈似道引薦時拍了拍跪在麵前的賈旭的肩膀,誇自己這個外甥一表人才,勉勵他要好好為國效力,幾句客套話之後便再也無暇理會他。至於其他人,大家的眼睛都瞄著美女,誰有閑功夫搭理他?
就這樣在宮裏混了一個多時辰,好在總有些道德名士受不了這烏煙瘴氣,早早告退,賈旭便跟著溜了出來。
隻是沒想到,回府的路上,卻偶遇了正要去飲宴的範文虎的車馬。而範文虎見是賈府的車,還以為是賈似道,急忙攔住上前拜會,卻不想車裏坐的是賈旭。
這下可被他抓個正著!便不由分說,硬要拉著賈旭一同去飲宴,賈旭實在拗不過,心想自己在臨安也待不了幾日了,最後再領略一下大宋這番繁華似錦也好,便也就不再推辭,上了範文虎的車,還問了地址,叫自己隨車的侍從再去兩瓶好酒送來。
範文虎還問賈旭,跟哥哥出來還要你自帶酒水?賈旭隻是笑而不語。
臨安城四方輻輳,百業興旺,當紅的官酒樓不在少數,而範文虎和賈旭今次去的,是湧金門外的豐樂樓,當今皇帝最寵愛的唐安安就是出自與此。這裏平時酒旗烈烈,香車不絕,絲竹琴瑟,燈燭輝煌。今日熱鬧卻比往日有所稍減,因為當紅的姑娘和豪爽的恩客,此刻大多正在皇宮內宴飲呢。
當然這些難不倒範文虎等少年公子。這豐樂樓中還有一寶,卻非尋常人可見,那就是唐安安的孿生姊姊,薑盼盼。
這自然不是姊妹二人的真名實姓,而是青樓之中鴇母給起的花名。二人家世本是河北大族,靖康之亂時倉皇南渡,離了根基,又不善經營,沒幾代便家道中落,至姐妹倆的父輩,就隻能賣女兒渡日了。
姐妹倆五六歲就進了青樓,自小在鴇母的**下修習琴棋書畫、詩詞歌舞,一同受這溫柔鄉中的日熏夜陶、耳濡目染,卻驗證了一句俗語——一樣水土養百樣人。姐妹二人的性格截然相反:唐安安就是早早認了命,靠著自己的如花嬌顏、優美身段和絕世舞姿,早早就在臨安城的歡場中闖出了豔絕全城的名氣,多少公子豪富一擲千金但求一麵。後來又不知怎麽搭上了董宋臣的關係,竟被引薦給了皇帝這個當世最大的金主,每日沉溺在這紙醉金迷之中,窮奢極侈,醉生夢死。
薑盼盼則正相反,自小便立誌有朝一日定要離開這銷金窟、風月場。與唐安安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絕美容顏,神乎其神的琴藝,其妹闖出來的偌大名聲,讓想要一親薑盼盼芳澤的恩客也不在少數。隻是她性子高冷孤傲,堅持做個清信人,賣藝不賣身。雖然慕名而來打茶圍的公子哥出手也都很闊綽,但幾次有城中豪富出巨資要“梳攏”她,或是想買她回去做妾,她都是以死相逼,加上唐安安與她姐妹情深,也多方維護,鴇母終是不想逼迫太緊,失了搖錢樹,也隻得就此作罷。
賈旭之前在臨安城中也是個頂級紈絝,隻是所好之事乃是飛鷹走馬、搜狩遊射,雖也常與其他紈絝飲宴,狎妓一事卻是從未做過,竟還是個小處男。估計也是年紀尚小,還沒有體會到什麽是“成人之美”。對於城中這些風流韻事,賈旭自是無從知曉,範文虎想著他都將鄂州城中多少公子心心念念的嬌花拐到臨安來,還窩在後宅胡天黑地了兩個多月,有些事情應該是懂了的,現在正當是食髓甘味的時候,故而一路上便在給賈旭講這些風花雪月的事情。
“今天帶你見的,是這城中最有名的清信人。”一直到進了豐樂樓的大門,一邊走向幽深處的一座小院,範文虎還在一邊喋喋不休的說著:“她在這城中已經紅了十餘年了,從豆蔻年華、到如今已是二十七八歲,依然還是紅丸未破、處子之身。曾有人勸她趁韶華未逝,趕緊尋一豪富之家做個小妾,也算拖個底。她卻說自己不慕權貴,隻求嫁個少年英雄。今日你將自己在前線之事與她說說,興許就能博得芳心相許也說不定呢。”
原來這般拐彎抹角的,還是想知道自己出去這一趟,都發生了什麽事啊。
似範文虎這般麵上如沐春風內裏思慮甚深的人,賈旭非常不喜歡。好在自己即將遠行,今日之後,也不用再應付他了。
其實賈旭對今晚要見的這個薑盼盼,還是有些感興趣的。今世這個傻小子是個雛兒,但前世可不是。前世活了四十多年,雖然沒結過婚,但不代表沒經過人事,作為排解壓力的方式之一,歌廳酒吧洗浴中心之類的地方不敢說是常客,卻也早就身經百戰,所識匪淺。
來到古代,他也很想見識一下這些所謂的清信人,與後世那些進屋先數錢、三句話就脫衣服、麵無表情的倒騰幾下就催你快點快點的小姐姐們有什麽區別,是怎麽不讓人近身、又叫人心甘情願的大把掏錢的。
二人終於進得院內。小院不大不小,種著許多柳樹,二月的臨安府,冬意已經漸漸褪去,柳樹的枝丫上已經開始冒出細小的芽,點綴出朦朧的春意。但是夜晚的天氣還是稍冷,範文虎和賈旭加快幾步,走向院子中一座掛著“沁園”牌匾的小閣,進門看見閣內已有三名青年圍坐在一張圓桌前。
幾人賈旭倒也認得,正是往日臨安城中經常在一起胡鬧的幾個紈絝:坐在右首的是崔浩,乃是“八辭參知政事、十三辭右丞相”的觀文殿大學士崔與之的孫子;坐在左首的是刑部侍郎江萬裏的三子江鑄;而背對著門口而坐、此刻正回頭與一名臉上塗著厚粉、看不出具體年齡的半老徐娘說著話的,則是淮浙發運使程元鳳的幼子程不識。
那這個半老徐娘,難不成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