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佳釀
賈旭沒有去外麵湊這個熱鬧,而是守在府中,等候賈似道歸來。
賈似道出宮回府時紅光滿麵,想來剛才與自己的大舅子——宋理宗趙昀相談甚歡。也難說有什麽不對,臨危涉險之後得償所願,有些飄飄然也實屬正常。
眾人自然又是在門口齊齊相迎。待下人們叩拜結束退去後,以黃氏為首的一眾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姬妾立刻圍了上去,紛紛表達自己對賈似道的思念之情。什麽“老爺你可想死我了”,“老爺你怎麽瘦了”,“老爺你有沒有想奴家”,鶯鶯燕燕的,看得一旁的賈旭直辣眼睛。
當然也有像劉氏這樣並不很積極的向前湊,而是默默站在角落,不知道在想什麽的。
都是自己親爹的小老婆,賈旭自然也不會有什麽想法,隻是在一旁找了個地方坐下,靜靜的等著。
好在賈似道也沒有讓賈旭等太久,與他的小心肝、小棉襖、小可愛們簡單寒暄了一陣後,眾女在黃氏的帶領下一齊退去。臨了賈似道還在一個身材圓潤的小妾屁股上重重掐了一下,引起一聲嬌叱和一片嫉妒的白眼。
看來這四十多歲的男人,在前線大半年苦行僧一般,真是憋的夠嗆。
賈似道仿佛剛剛察覺賈旭坐在一旁,可能也意識到自己剛才輕浮了,握拳在嘴邊輕咳了幾聲,整理了一下衣冠,在主座重新端坐好,一股威嚴的神情重又掛上臉頰,方才望向賈旭的方位,說了一句:“文軒,你也在啊。”
父子相隔數月再相見,心境已有些不同。賈旭逐漸融入這個時代,顯得愈發的沉穩、幹練,而賈似道如今大功告成,與之前在鄂州、黃州時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樣子已不可同日而語。
世上總有些人,喜歡刻意的在別人高興時說些難聽的話來潑冷水、或者專門挑人軟肋痛處使勁兒的戳,顯得眾人皆醉他獨醒、世事皆濁他獨清。他自己美其名曰保持清醒,忠言逆耳,其實他就是犯賤!
還好賈旭並不是這種人。賈似道當下正是誌得意滿,這時候招惹他幹什麽?自己以後還要多多倚仗這個搖錢樹、靠山石呢!
賈旭起身向他行禮問安,然後走到賈似道身旁的座位上坐下,伸手攔住一旁正要上茶的管家,說道:“璉叔,先不急飲茶。”說完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琉璃瓶、兩個小盅杯,放在二人之間的桌案上,衝賈似道說道:“今日大人大喜,怎可無好酒相慶?我在臨安這些日子,覓得一絕世佳釀,獻與大人賀!”
賈旭將琉璃瓶上的小木塞打開,隨著“啵”的一聲,一股賈似道聞所未聞的極濃鬱酒香撲鼻而來,瞬間吸住了他的目光,隻見賈旭先給自己倒了一盅,直接仰脖而盡,然後又倒了一盅放在他的麵前,比了一個請的手勢。
賈似道已經有些急不可耐了,拿起小盅看了一眼,然後又看向賈旭,似乎在說怎麽就給這麽一點?然後學著賈旭的樣子一口而盡。
酒液入喉,火辣辣的刺痛感在舌尖發散,然後化作兩股感覺分襲上下,一股是豪邁的氣息直衝入腦,讓人陶醉,另一股如烈火燎原的感覺瞬間從他的嗓子眼順著食道向下熾烈地蔓延,帶來一種震撼的刺激,然後灼熱感很快褪去,留下的是餘韻悠長、回味無窮。
好酒!
賈似道伸手從賈旭手中搶過琉璃瓶,又給自己倒了一盅,一口飲下,頓了一頓,然後又倒了第三盅。這次沒有再一口喝下,而是抿了一點,含在口中,閉目細細品味之後方才咽下。
過了良久,賈似道睜開眼睛,看著賈旭,開口緩緩說道:“此酒甚好,飲之極樂,可使人忘乎所以。隻是不可貪杯,貪杯則必誤事啊。你小子是想用這東西勸諫我?”
與聰明人打交道,就是容易。但是賈旭自然不可能就此承認,急忙笑著說道:“大人多想了,我就是得了好酒,獻與大人相賀,可沒什麽別的心思。”
賈似道也沒有追究,隻是“哼”了一聲,轉而問賈旭道:“這酒,還有多少?”
賈旭回答:“所剩倒也不多,也就還有……三千多斤?”
賈似道聞言一愣,然後恍然大悟:“黃婉之前來信說你整日窩在後宅,不知道在鼓搗什麽,弄的滿宅都是酒氣,還不讓人近前探看。想來就是搞的它?”
黃婉,大概就是黃氏的名字,她果然向賈似道告狀了。不過賈旭倒也不在意,直接應承道:“正是如此。”
“你從哪裏學會的釀造之法?”賈似道奇道。
“其實不是釀造。”賈旭將蒸餾的原理簡單地向賈似道解釋了一下,然後拿起一支酒盅,邊把玩著邊說:“其實很多東西說起來都簡單都很,所謂會與不會之間,就是一層白紙隔著,捅破了叫大家都學了去,我還怎麽壟斷專利?為此得罪少母,也是無奈之事。”
賈似道卻擺擺手渾不在意地說道:“她算什麽東西,也配在你麵前提得罪不得罪?你且不用管她。此酒醇美,拿出去賣,必能大賺,方法又如此簡易,確實應該嚴加保密。你一個月能產多少?”
賈旭笑了笑,說道:“半年之內,隻此三千餘斤。”
賈似道聞言不解。“這是為何?”
“我又不可能一直派親衛將後宅封著永遠不讓人進。丞相府居此繁城之下、鬧市之中,府中仆役下人每日來來往往,這種看兩眼就會的東西,時間久了,瞞不住的。”賈旭答道:“之後我會將東西都帶走,待再產出運來之時,至少是半年之後的事了。這半年期間,這三千餘斤就留給大人,一部分貢獻給皇帝,一部分在這城中贈與達官顯貴,民間流入少量即可。讓城中都知道有此佳釀,卻求而不得,物以稀為貴,待半年後新酒運到之日,就是大賺一筆之時。”
賈旭說著蒸餾酒的前景,賈似道卻沒再接話,而是背手起身,在前廳中皺著眉頭,慢慢的踱步。
良久之後,他回身看向賈旭,認真的問道:“非走不可麽?”
賈旭也回以一臉嚴肅,堅定的答道:“非走不可!”
“我如今回京執掌權柄,聲勢正隆,正是大有作為之時,你何必跑到那麽遠去,留在臨安,你我父子二人協力,難道不好麽?”賈似道尤有不甘,見賈旭隻是不語,繼續試圖說服他道:“或者換個相近的地方?台州?溫州?徽州?信州怎麽樣?你不要擔心掣肘,以我如今之勢,就為你做個隻手遮天又如何?”
賈旭輕歎了一口氣,抬頭看向賈似道,問道:“不是我不願輔佐大人,也不是趨遠避禍,隻是實在有不得不去的理由。至於朝中之事,我鬥膽問大人,大人謀劃已久的打算法、公田法,可以不實行麽?”
“不行!”賈似道斬釘截鐵的回答道:“當下國家財政困頓至極,已到了不得不求變的地步。”
賈旭搖了搖頭說道:“可是此等變法,大人實是將大宋的整個食利階級都置於自己的對立麵。無論變法最後是否成功,隻怕大人春秋之後,那些文人騷客的筆鋒之中,對大人的評價必將有失公允。”
“食利階級……食利……”賈似道細細品味了一下,繼續說道:“這個詞,用的好。這些人隻知道平日人前人後滿口忠君愛國、仁義道德,暗地裏卻趴在大宋的身上吸血求利以自肥,國家危難之際又不思報效,就該拿他們開刀!至於他們愛說什麽,就叫他們說什麽吧,我又有何懼之?”
“眾口鑠金、積毀銷骨。”賈旭壓低了聲音說到:“你再權勢滔天,也隻是臣子,又不是皇帝!王文公(王安石)當年何等聲望?世人皆稱道德模範,入京拜相之時百官相慶、萬眾歸心,以為盛事。可一旦變法,觸碰了官員們的利益,立刻變成眾矢之的、千夫所指,最後神宗皇帝也頂不住壓力,隻得將其罷免,到最後落得個鬱鬱而終、身死道消。而當今的這位皇帝,是個比神宗意誌更堅定的人麽?”
賈似道聞言不語,半晌後方才開口說道:“國家之事積重難返,但是既然事已至此,我身居中樞,執掌方略,有些事總是要試上一試的。如今忽必烈率蒙古軍隊北返爭位,無論結果如何,勝出的新任大汗,總還是要再來攻的。大宋如今的狀況再不求變,任其惡化下去,屆時又拿什麽抵擋敵之鐵騎?好在蒙古幅員遼闊,內部勢力眾多,爭端一起,就不是短期內能彌平的。長則七八年,短則三五年,這段相對安穩的時間,是大宋最後的機會了,我又怎麽可能不去試上一試?”
賈旭長歎一聲,對父子間的爭辯做了結語:“大人口說是試,心中自知勝算幾何。如我在先前在黃州時與大人所說那般,小到我賈家,大到我大宋,縱然不得不賭,也不能把所有賭注都壓到一處!所以,我非走不可,還望大人不要再勸了!”
賈似道也發出一聲重重的歎息,深深的看了賈旭一眼,轉過身,向後宅緩緩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