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不朽
十一月二十八日,忽必烈最終決定撤軍。然而他並沒有徑直率軍北返,而是留大將拔都兒率一部繼續囤紮於鄂州城下,自己親率主力東進,號稱要直驅臨安。
可“東進大軍”磨磨蹭蹭,三天才走了二十裏,閏十一月初一,才到達青山磯渡口。忽必烈率少量親衛先期渡江北上,命留守的謀士張文謙於次日告諭諸將,六天後大軍全體撤圍鄂州,除留一部繼續據守青山磯一線,接應尚在荊湖南路腹地的兀良哈台北返,其餘大部陸續渡江北歸。
轟轟烈烈的蒙古三路攻宋大戰,至此基本宣告結束。
對於忽必烈來說,轟轟烈烈的奪位之爭正式拉開了序幕。
而對於鄂州城中的賈旭來說,過去一個多月的學習時間,也算告一段落。
賈似道家世顯赫,長期處於社會頂層,雖然現時身為軍事統帥,但是習慣將軍中雜務交予手下,自己隻負責製定目標、驗收成果。呂文德則與此不同,他出身平民,起於微末,從軍之前是個樵夫。他是在數不盡的血腥廝殺中,從最基層一路向上摸爬滾打,最後官至顯宦的。
大宋軍伍從作戰到指揮的各個層級,他全都幹過。那些佐官、小吏,欺瞞賈似道容易,想騙他是絕不可能。
所以呂文德做事,往往簡單明了,直擊要害,效率很高。同時他又凡事身先士卒、以身作則,與普通軍士之間相交也是平易近人,故而在軍中威望很高。
當然,同樣是因為出身平民,孑然一身,毫無依仗,所以他十分注重與各級官員搞好關係,尤其是朝中重臣,故而在道學清流口中難免落得個媚上的評語。
同時他多在軍中任用兄弟子侄、培植黨羽,甚至家鄉舊識的樵夫、炭農,也紛紛授為武官,引為親信,世人稱之“呂家軍”,私下裏卻輕蔑的喚作“黑炭團”。但是古往今來的封建軍頭兒們,有哪個不是如此呢?這個時代的軍隊就是靠著血緣、鄉誼之類的紐帶組合在一起的。
賈似道將賈旭托付給他,他自然是十分重視,生怕賈旭有什麽閃失,於是讓賈旭整日跟在自己身旁,畢竟戰場上最安全的地方就是主帥身邊。所以雖然城外的蒙古軍隊又圍著鄂州城繼續狂攻了月餘,大將張勝甚至戰死在了城頭上,賈旭卻始終安然無恙,再未受傷分毫。
而賈旭看著呂文德每日如何巡視諸營、布置防務、調配物資、維護戰械、安排將領、議功肅法,甚至親自過問飲食、療傷、喪葬等事。
如果說跟在賈似道身邊,讓他對於大宋的公文運作體係建立了認知,那麽在呂文德身邊這一個多月,則是對於大宋的軍事體係也有了較深入的了解。
呂文德對賈旭十分的感興趣,可能也確實是拿他當自己未來的女婿看待,不時的還會指點、考校賈旭,有著很明顯的著重培養之意。
而賈旭固然對軍事實務上的很多方麵毫無了解,但是靈魂來自千年之後知識爆炸的時代,看問題的角度、思考問題的視野和解決問題的思路,很多時候讓呂文德都覺得別出心裁、格局大開。尤其是賈旭將自己手中的那架望遠鏡給了呂文德,更是讓他大為驚奇,不禁生出了招攬之心。
“不如,我去與師憲兄談談,今後就讓你隨我左右吧。”
賈旭自然是不可能隨在他左右的,他可不想未來困死襄陽孤城。
好在他也不需要糾結太久。閏十一月初七,城外蒙古軍隊緩緩退去。次日呂文德放出斥候回報,蒙古軍隊已在青山磯陸續渡江北返。至初十日,賈似道的信使便到了鄂州,除了互通消息外,還邀請呂文德到黃州一晤,共商今後軍事。
賈旭自然也要帶著這些日子寫的數百頁手稿,跟著呂文德一起去黃州。臨行前杜韻茹請求賈旭允許她招家人前來拜別,結果杜兆財老哥倆來了之後,看見茹娘梳的依然是丫鬟髻,頓時麵露戚戚,又引的茹娘一陣哭哭啼啼。
賈旭站在屋門口,聽著屋內傷離別,看著屋外遠處隱約的鄂州城牆,竟也有些感觸。
如果出生之地為故鄉,那麽作為自己穿越而來的第一座城市,鄂州應該也算他今世的故鄉吧!隻是今次一別,就不知道再要多少年月才能有機會回來了,而城中這些時日結識的人們、忙碌的人們、勇敢的人們、可愛的人們,在今後的歲月中,注定還要經受無數的苦難。
現時的自己能夠清楚的預知到他們的命運,卻還對此無能為力。那句話怎麽說的來著?“時代的一粒沙,落在每個人的身上,就是一座大山。”雖然說這句話的人是個煞筆,但個人命運麵對時代洪流的無奈,以及自己身上隱約擔負的責任和使命,還是讓賈旭覺得前路漫漫,任重道遠。
賈旭帶著杜韻茹、柳安兒、柳安兒的娘柳王氏、兩個雙胞胎弟弟柳貓兒、柳狗兒——是的,那個年代的老百姓給小孩子起名字就是這麽霸氣——一隨著呂文德進到黃州城內,已是閏十一月十五日中午。
讓賈璉幫著將一行人安置在後宅,賈旭沒時間收拾身上的卜卜風塵,便要按禮先去正廳拜見父親賈似道。
如今的賈似道正是神采飛揚、意氣風發。
蒙古大軍已經陸續北撤,與北方各處傳來蒙古內部大汗之爭一觸即發的線報相佐證,想來忽必烈忙於爭位,一時之間必將無暇南顧,風雨飄搖中的大宋終於難得的迎來了喘息之機。
而為大宋帶來這一切的,正是他賈似道!是他突入鄂州坐鎮,在蒙古大軍的瘋狂圍攻下守住了這座大江中遊的鎖匙;是他冒著萬般艱險移司黃州,匯聚各地援軍,複振大江下遊宋軍士氣;是他在無比危難的時刻挺身而出、力挽狂瀾,最終熬走了蒙古大軍!
古之士人講“三不朽”,“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出自《左傳·襄公二十四年》),無數人將之視為畢生的追求。賈似道此番立下如此大功,後世是否視此為不朽,他倒不是特別在意。
他在意的是皇帝怎麽看,是否會因他的功績,給予他足夠的回報?
不,不用懷疑,一定會的!
國事如此艱難,北方強敵如斯,難道還有什麽理由不褒獎他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的功績麽?難道還有什麽能阻擋他這種出可為將、入可為相的絕頂之人更進一步麽?
沒有,絕對沒有!
向朝廷報捷的文書已於昨日發出,可賈似道依然還陶醉在自己妙筆生花、慷慨激昂的文字中,以他多年練就的養氣之功,也完全無法掩蓋臉上自然洋溢的亢奮之情。
賈旭進到正廳時,賈似道正與呂文德一同品茗論事,相談甚歡。看見賈旭進來,隻是揮揮手示意他無需多禮,並指了指一側的椅子。賈旭行了個禮後就坐在旁邊,靜聽他們二人的對話。
“景修,此番事了,愚兄多半是要回京的了。今後荊湖一線,我便要托付給賢弟了。”賈似道品了一口茶說道。
好麽,之前二人還互相稱兄,如今變成賈似道自稱愚兄,喚對方為弟了,可見這位賈丞相的心態屬實是有些飄。按實際年歲算,呂文德是要比賈似道大幾歲的,不過呂文德當然不會以此為意,甚至說,相比於賢弟,他更想要的是一個愚兄。
“文德無能無才,怎敢當師憲兄如此重托?荊湖有如今局麵,有賴於兄的力挽狂瀾和朝廷源源不斷的援軍、糧秣供應,文德不過是不敢鬆懈、勉力維持罷了。”呂文德語氣恭敬的說道:“將來若再有事,還是要師憲兄在朝中為文德多多轉圜。荊湖乃抗蒙前線,大江防線樞紐,西接川蜀,東衛兩淮,務要足兵、足糧、足餉,方才可保萬安啊。”
賈似道點了點頭,也有些憂心忡忡的說道:“當今之世,朝廷自然要將主要的財力物力放在軍事上,隻是連年戰起,朝廷財政早已是不堪重負。兄此次進京,若能再進一步,位執宰輔,有心改革,消除弊政。不然長此以往,縱有精銳之卒、能戰之將,朝中也無糧餉可饋啊。”
賈似道歎了口氣,又飲了一口茶,繼續說道:“隻是改革之事談何容易,料來必然是困難重重。而且縱使改革可以全麵推行,也絕不是一朝一夕可成之事。唉,功成路遠,卻時不我待啊。”
“是啊,大江雖是絕佳屏障,但江防江防,有兵才有防,沒兵隻是一條寬闊些的水溝罷了。隻是廣布軍力於數千裏大江,於朝廷而言確實負擔過重。”呂文德附和道。
賈似道看著呂文德問道:“景修可有教我之策?”
呂文德連忙低頭說道:“師憲兄折煞我了,在兄麵前,我又怎敢談個‘教’字?”說完他看了看一直在一邊坐著的賈旭,說道:“我在鄂州時,與文軒(賈旭字)多次論及此事,不如讓他說說?”
賈旭心裏默默的翻了個白眼。
你怎麽又來這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