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噩夢
父子二人的談話結束時,已近醜時。
賈旭推開書房的門,與送到門口的賈似道拜別,剛要離去,卻發現管家賈璉守在院子裏。
見二人終於出來,賈璉上前向賈似道稟報,鄂州司法參軍杜兆財入夜後前來求見,一直在前廳等到現在。
“已經這麽晚了,有什麽事明天再說吧。”賈似道隨意的揮了揮手,轉身便要回屋,賈璉卻一反常態的將他喊住。
“老爺,要不……您還是和公子一起去看看吧。”
賈似道看了一眼賈旭,又轉過來問賈璉:“到底何事?”
賈璉麵向賈似道,眼角卻瞟了瞟賈旭,繼續稟報道:“這……老奴可不好說,還是勞煩老爺和公子去前廳一趟吧。”
賈似道的好奇心被勾了起來,叫上賈旭,便直奔前廳而去。
杜兆財已經在惶恐中渡過了一整天。
杜家是鄂州城中真正的地頭蛇。祖上有朝廷高官蔭護,哥哥是城中豪富,自己又做著司法參軍,雖然品階在目前這重臣良將雲集的鄂州城中並不算高,卻也頗為被人所倚重。
誰想今日上午,右丞相的兒子卻打上門來,扣了自己一個私通蒙古蠻子的帽子,敲了十餘萬石糧食,還搬空了自家後院的院子。
他當然知道城中糧價飛漲,也知道自家院子裏的奇石怪木都用來守了城。可他怎麽也想不明白,城中糧商不止他一家,院子也不止他家一座,而這般飛來橫禍,怎麽偏偏就挑到了他家?
是隨便抓個倒黴的,碰巧就抓到了他,還是右丞相大人對他刻意的敲打?
尤其是事發之後,府衙中那些往日裏融洽無間的同僚、畢恭畢敬的下屬,看見自己都像老鼠見了貓一般,唯恐避之不及;自己因公事求見鄂州知府,也竟然吃了閉門羹!散衙回家後欲喚幾名親朋過來商議一下,可派出去請人的奴仆們帶回來的也隻是一堆借口,竟無一人前來!
這讓杜兆財徹底的懵了。
雖然白日裏賈似道當著滿城文武大員的麵說戰後要給自己請功,堂堂大宋丞相親口說過的話,總不會被他自己隨便當個屁放了,可不過是捐了些石木用來填城,又算得什麽大功?怕不過是緩兵之計罷了!更何況,如果真的想搞自己,隨便找個由頭,讓他活不到戰後就好了,到時無法給死人請功,又怎麽能算食言?
杜兆財就這樣陷在自己的牛角尖裏,越慌越想,越想越慌!
他不斷的回想賈似道入城以來,自己有哪些事得罪了這位煞神。可自己這般品級,哪有機會在人家麵前成天露臉?不過因為公事見過三五麵而已,所言不過隻言片語,自己也是畢恭畢敬,根本談不上得罪,自己又怎敢得罪?
百思不得其解之後,他又瘋狂的尋覓補救之策。可還是那句話,自己官微言輕,又有什麽資格在丞相麵前談“補救”?
十幾萬石糧食,人家看都不看,直接叫他施給滿城那些窮苦的泥腿子。祖輩耗資百萬搜羅的奇石怪木,人家直接丟出去填城!
他與哥哥杜員外二人仔細的複盤賈旭自進門之後的每一個舉動、說的每一句話,甚至每一個眼神兒,想從中分析出蛛絲馬跡。
可這般有心算無心,刻意對無意,結果自然是到處是痕跡,又根本毫無痕跡!
二人絞盡腦汁、思前想後,也沒找出什麽切實的端倪,最後終於還是將主意放在了杜韻茹身上。
“聽說賈丞相的兒子,是臨安城中有名的紈絝,進城時受了些驚嚇,昏迷了幾天,昨夜方醒。茹娘在城中頗有美名,惹得他醒來第二天就來找麻煩,卻也極有可能。”
賈旭不知道自己受“前世”聲明所累,被人在背後如此編排,將自己憂國憂民的舉動曲解成一次采花行動。杜家二兄弟卻越想越信,越想越真。
人是真的能自己把自己嚇死的。尤其現在這般恐懼無措之時,一點點合理性都會被死死抓住,然後無限放大。
於是賈旭衝入後宅時的急迫,看見杜韻茹時的失神發愣,對茹娘畢恭畢敬的態度,眼角中流露的貪婪,咽口水導致的喉結聳動,離開時的戀戀不舍……一個又一個之前沒有注意的細節,很快就被兩兄弟發掘、發揚甚至發明了出來。
“真要是如此,問題反而簡單了呀。”杜兆財胸中如釋重負,長出了一口氣道:“賈公子年方十八,亦無婚配,正該是君子好逑之時啊!他既然喜歡茹娘,那就將茹娘送給他不就好了?這般千嬌百媚的樣子,養在家中十六年,教她詩書禮樂,還不就是為了有朝一日待價而沽?得虧沒有便宜城裏那幫臭小子,卻留到今日釣了個金龜!”
杜員外還稍有些猶豫:“將茹娘嫁給丞相公子做夫人,卻不知要搭上多少嫁妝,人家才看得上眼哦。”
“你在想屁吃!”杜兆財一巴掌拍在哥哥油亮的大腦門上:“給丞相公子做夫人,虧得你還敢想,我們這樣的家世也配?你覺得你在鄂州城裏是個人物,在人家眼裏你算個什麽東西?別說夫人,能做個妾都是高攀,要不然,就是做個丫鬟也不是不行!反正以茹娘的長相、身段和才情,隻要進了他家後宅,還擔心受不了寵?嗯,你提醒的對,還要準備一份配得上的嫁妝!大哥,你速去安排茹娘梳洗打扮,然後到門口坐轎等候,我這便去準備禮單。”
“這麽急麽?”杜員外猶自不甘心,卻被兄弟惡狠狠的瞪了一眼。“不然呢?你還要等什麽?等丞相公子第二次打上門來麽?”
對於杜韻茹來說,這是讓她自雲端跌落的一天。其實她也或多或少的清楚自己的命運,無非是出於政治或者商業目的,嫁與某家公子,使兩家結秦晉之好,以在今後的官路商途中共進退。至於具體嫁給一個什麽人,那便純粹是聽天由命了。若是利益最夠,遑論什麽浪**紈絝、花花公子,就是嫁個傻子,也不是不可能。這是像她這樣的官宦豪商家小姐注定的命運。
至於自己秀美的皮囊和驚豔的才情,不過是讓自己能夠賣個好價錢而已。
所以她學詩作詞,隻好那輾轉反側、傷春悲秋的婉約詞派。這不是她故作小女人態,而是她本就是如此無助的一個小女人啊。
隻是預先做再多的心理準備,一切當真發生的那一刻,依然讓她感到如此的難過。
原本城北的黃公子,遙她午後到黃園參加詞會,城中詞社裏各家有才情的公子小姐都會參加。如今城外蒙古蠻子攻伐甚急,想來今日詞匯必是要以此為題,便到自家園中,看著滿園蕭索,結合時局維艱,預先做幾個小句以為腹稿。
卻忽見爺爺引著一名少年入園。她觀這少年身形甚偉,容貌俊秀,氣度不凡,甫一見麵又陷於自己的魅力,在原地足足愣了好幾息,心下正有一絲自得,哪知下一刻便如噩夢襲來。
隨著少年一聲令下,一群粗魯不堪的丘八衝入院中,幾乎是轉眼之間,這處荷風柳浪,那處濯纓水閣,管你是什麽玲瓏玉館,還是哪個青芝岫台,統統遭了大殃。
那奇詭的巨石被掀翻了抬走,從底座看去也不甚有趣,那蕭瑟的樹杈也不必在寒風中搖曳了,直接連根拔起,鋸成幾截。
即使這樣,這少年還猶自不足。在他的指揮下,鋪路的條石、畫廊的支柱、擺在那裏的石桌石凳都沒能逃過一劫。
他甚至連院中的圍牆都去用手拍了拍,想是因為砌牆的青磚太小,搬起來麻煩,不然也要一並拆了去吧!
他是魔鬼嗎?他這種行為,豈止是焚琴煮鶴、大煞風雅,簡直粗鄙惡劣到了極致!城外的蒙古蠻子怕是也做不出來此等惡事,不不不,秦始皇當年焚書坑儒,也不過如此了吧!
那些史載入冊的文化浩劫、冰冷冷的字印在紙上,便已讓人聞及傷心、思及落淚,可又哪裏比得上,一座奇思妙想、巧奪天工的園子,就在她眼前頃刻之間化為一片廢墟,給她的震撼更大!
拆園子的舉動不過短短片刻,卻讓杜韻茹整整一天都如墜冰窟,渾渾噩噩,那勞什子詞會,自然不可能再去了。
可這般噩夢,卻還遠沒到終點。待到傍晚,自己的爺爺告訴她,那個命中注定的托付之人,就是這如魔鬼般的男子!
這是何等的晴天霹靂,又是何等的天愁地慘、寒蟬淒切!
而且,原以為就算把自己作價賣了,總也要鳳冠霞帔、明媒正娶,卻不想什麽三媒六聘統統沒有,八字合不合也一概不看,連夜就要送去,上趕著給人做妾!而且人家還有可能不收,那便要給人家做丫鬟!
甚至她從未想過,芳名傳於鄂州的自己,不管最終給了誰,不都是一種恩賜麽,居然還有被拒絕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