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夜談 III
賈旭繼續在屋裏來回踱著步,表情嚴肅,做沉思狀。而腦袋裏在搜腸刮肚的回想著前世的回憶,包括曆史課本、相關讀物、視頻甚至電視劇的內容。
他前世也算是個曆史愛好者,但也就隻是愛好者的程度而已。愛好者的特點就是泛泛的知道一些事情,會關注一些標誌性的情節和事件,以為自己很懂了,但是深究起來,細節其實很少了解,背後的深層原因和脈絡更是無從得知。
更何況,蒙古滅南宋這段曆史,在後世也不是一個熱門的曆史時期,跟三國、隋唐、明清比起來相差甚遠,相應的文學作品和影視作品也不多。比較著名的算金庸老先生的《射雕英雄傳》和《神雕俠侶》?老先生的文學水平自然很牛,但是拿這個當正史跟賈似道掰扯,豈不是白癡?難道跟他說,蒙哥是神雕大俠楊過砸死的?或者建議他去跟忽必烈談談交情,我們這邊有個叫郭靖的漢人救過你們成吉思汗的命,你們要懂得報恩?
今晚,是在賈似道麵前展現自己“思慮縝密”的機會,還是要慎重。
片刻之後,賈旭給出了第一個“推斷”:“蒙古人興兵作戰,最好迂回。往往以騎兵的機動優勢為依仗,從常人以為不可行之處奇襲突入,或擊敵側翼,或分割包圍,或擾亂後方。目前已知的四川、湖廣兩個戰場,分別由蒙哥、忽必烈兩名酋首統帥,擊我正麵,行的均是堂堂正正之戰,這不合常理。必定還有第三路蒙軍迂回我大宋後方以做配合。江淮千裏防線,敵無隙可乘,那可用作迂回之處,便隻會是西南方向,統軍之將也隻能是剛剛攻滅大理和交趾的兀良合台。”
賈似道麵上依然不置可否的表情,心裏已是一驚。兀良哈台統蒙古兵三千騎,會合爨、僰等西南夷萬餘人,從交趾入廣西,在老蒼關大敗六萬宋軍,連下貴州(今廣西貴縣)、象州,嚐試攻擊柳州與靜江府(今廣西桂林)未成後,星夜從小路北上,忽然出現在辰州(今湖南沅陵)和沅州(今湖南芷江)境內。
相關的戰報文書前幾日剛剛送入鄂州城,那時賈旭還在**昏迷,不可能看得到。
這真是他推理出來的?
賈旭卻沒工夫去猜賈似道心裏想什麽,反正把自己腦海裏搜刮出來的記憶,加上一些必然性的合理分析,然後說出來就好。自己現在還沒能力改變曆史走向,但凡能在自己記憶裏搜出來的片段,都是確鑿無疑會發生的事實,所以不用管賈似道現在怎麽看,因為很快就會得到驗證,到時不信也不行。
他走到坐榻旁,從榻上圓桌拿起一杯茶,潤了潤喉嚨,繼續說道:“兀良合台乃是鐵木真賬下蒙古四獒之一——速不台之子,亦是難得的良將。其自西南崇山之中突出,雖兵必不多,但當下大宋精兵悍將俱在北線,湖南、江西地闊兵稀,被他進來這麽一攪,一時震動乃是必然。到那時,朝廷便會急需有人出來主持局麵,統籌內外抗擊之事。然而當下大宋總領抗蒙事宜的主官——也就是大人您,卻被困在這鄂州城之中,連獲得戰報消息都困難重重,又談何主持、統籌?所以,我的第二個推斷是,短時間內,朝廷會另擇一大將入鄂州城主持防務,而下旨命大人自城中突出,至外圍另立行轅,以更好的主持我大宋的全局戰時!”
賈似道也拿起茶杯默默的飲著。自己雖然一直在抗蒙一線,但是畢竟是文官身份,之前主要是在相對後方組織屯田、搞後勤供應,於全局戰略眼光,說實在的有所不足。當初也是頭腦一熱,想搏個滔天富貴,便進了這鄂州城,但是正如賈旭所不好明說、但話裏話外點出的意思一樣——這不是一個統帥該幹的事,他應該在後方統籌全局才對。
如果湖南、江西腹地真的被蒙古軍隊攪的天翻地覆,朝廷命他從鄂州城中突圍出來主持全局,是非常合理的推斷。
他心中對賈旭又再高看了一眼。
而賈旭的“推測”還沒結束。他在書房裏又轉了幾圈,繼續說著:“不過大人也不必犯愁。之前說了,兀良合台先前帶去攻交趾的軍隊本就不多,疲師遠征,況且自西南峻嶺之中穿山而來,所能保障的兵力注定更少。雖然打我大宋腹地一個措手不及已是難免,但是縱使其轉戰千裏,百戰百勝,也注定是越打越少,不會有什麽根本作為。對於兀良哈台來說,最好的選擇是在流竄劫掠後,與正麵之蒙軍匯合,才可保自己這一路偏師,不會在我大宋的腹地中生生被耗光。四川方麵因蒙哥之死,敵軍已退,那麽兀良合台下一步的目標就隻能是奔著忽必烈而來。到時大人不必憂慮,隨便布置一下,禮送其過來與忽必烈匯合即可,便又是一個運籌帷幄,解心腹之患的大功。”說完他衝著賈似道拱手作了個揖說道:“不過大人切記出城之後,新的行轅駐處,要向東去尋個地方,而不是向南,否則容易被北上而來的兀良合台撞上。君子不立危牆之下,為了大宋,還請大人小心為上。”
賈似道聽到這裏點了點頭,然後又抬眼看了看賈旭,問道:“可是若放得敵偏師與忽必烈主力匯合,敵軍勢愈盛,鄂州城豈不更危險?”
不知不覺中,賈似道已將賈旭視為一個可以和自己探討問題的對象了,這是潛意識裏對賈旭能力的巨大承認。
隻是當下二人都沒意識到這一點,賈似道是下意識,賈旭是沒工夫細想。
他現在隻想趁熱打鐵,把自己的“推斷”說完,把自己釘在賈似道心裏的“樁”打牢。
“孩兒說句不該說的話,大人離城移司之後,鄂州城就算破了,與大人何幹?大人在城中時,城池固若金湯,大人離城,城就破了,那隻不過是更彰顯大人之能而已。”賈旭笑著說道:“而且鄂州城破不了。蒙軍圍城月餘,攻城不輟,早已是師老兵疲、強弩之末,無能為矣。更何況,忽必烈現在的頭上,還懸著一把利劍!”
賈旭說到此處,頓了頓,吊了吊他爹的胃口,方才繼續說道:“蒙哥身死,蒙古大漢之位空缺,這忽必烈就不想爭上一爭?他又能在這鄂州城下等多久?就算他放棄爭位,不惜一切代價,攻下鄂州城,甚至橫掃江南,滅了我大宋又能如何?到時新上位的蒙古大漢,對他這個資曆深厚、甚得眾望、又剛剛立下大功的宗王會怎麽看?一紙詔書召他回京,好則尋個封地小心翼翼惶惶度日,壞則良弓藏、走狗烹,不過如此。所以忽必烈不是可能回去爭位,而是一定會回去爭位!他在這裏耗不久了!他現在還不退兵,無非就是想打下鄂州城,挾大勝之威回軍,為自己爭位增加籌碼而已,而當他最終意識到自己破城無望之後,他就必定會退兵,而這一天,已經不遠矣!”
賈旭終於將話收尾:“至於蒙古蠻子退軍之後,大人立下不世之功,升官封賞、執掌權柄,都是順理成章之事,無需多言。隻希望到時大人不要忘了今日之約。”
今夜整場的談話,對此刻的賈似道來說,是給他內心很大的震撼的。倒不是說賈旭說的這些有多麽的神謀鬼斷,很多事情基於現有的信息,進行分析,都是很合理的推斷,見識能夠達到這種程度的人很多,也不算如何稀奇。
讓賈似道感到不可思議的,是賈旭的表現。在賈似道的眼中,自己的這個兒子,從小頑劣,不喜讀書。自己雖然當初也是個著名紈絝,但他的父親賈涉是個一板一眼的傳統文人,還是逼著他讀了很多書。而他在對待後代上,顯然沒有自己的父親那麽有耐心,加之常年在外做官,使賈旭一直處於一種放養狀態,成天在臨安和其他官員家的那些不著調的公子哥們廝混。
畢竟賈似道骨子裏覺得做個紈絝也沒什麽不好。自己當年也是個紈絝啊!
可自昨夜至今的賈旭,卻給了賈似道截然不同的感受。
遇蒙古刺客時的冷靜應對、獻填城之計時的有所擔當、籌糧草石木時的略施伎倆和剛才談話時的沉穩善謀,這些品質在賈似道看來,不僅不該出現在自己這個一貫胡鬧的兒子身上,甚至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已經可以劃入英才的行列!(當然他作為看孩子的家長,心裏對賈旭的表現毫無疑問的有所誇大)!
區區兩年不見,變化這麽大麽?
賈似道麵色依然平靜,久居高位,這般遇事不改色的本事還是練成了的。他又品了一口茶,舒緩了一下內心的激動,然後緩緩的說道:“那我們就靜待局勢發展,看你今日之言,是否都能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