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殺心
“怎麽一副要哭的模樣?”
“哦,我知道了,你已經沒錢買棺材了!”
見女孩泫然欲泣,張老頭露出了恍然大悟的模樣。
張老頭說著,擼起袖管,做出卷東西的動作:“妮子不哭,張爺爺教你啊,等那小子死了,你拿個草席這麽一卷,再找人搭把手,往野外那麽一丟,這不就萬事太平了嗎?”
“有道是,富人有富人的死法,窮人有窮人的死法,我管這叫各得其所,妙啊!”張老頭越說越興奮,最後更是撫掌大笑起來。
很顯然,張老頭並不將陳落白即將身死這件事掛在心頭,亦或是說,任何人的死亡,對於張老頭來說,都是一件極為正常的事情。
聞言,本就傷心欲絕的斐兒,眼淚便止不住啪嗒啪嗒地往下掉著。
“若我沒看錯的話,這陳小子,光是活著,就得忍受巨大的苦痛,倒不如真死了好。”張老頭見斐兒的模樣,收斂了些,輕語道。
陳落白身體破落這件事,整個北陽鎮的人都知道,但隻有身邊的斐兒知道,陳落白每時每刻到底在承受著怎樣的痛苦。不隻一次,斐兒見過因為身體上的痛苦而麵色扭曲少年在夜裏,捏著被角,死死咬著牙,不讓自己發出聲音來。
以至於疼到昏厥過去。
而其為的,便是不讓斐兒擔憂。
但在白天,在斐兒麵前的時候,少年永遠都是那個風輕雲淡,能夠替斐兒扛下一切,遮風擋雨的落白哥。
陳落白的從容甚至讓斐兒有時候忘了陳落白是一個病人。
一想到這,斐兒的心便更疼了。
不,落白哥,不能死!
斐兒想著,就要給張老頭跪下,求其想辦法救救陳落白,斐兒的身體剛剛下沉,便被一隻手托了起來,氣力不大,卻有著前所未有的堅決。
是陳落白。
不知何時轉醒的陳落白已然出現在了堂內,並阻止了斐兒的這一拜,斐兒抬頭望,麵上出現了茫然,她在陳落白眸中見到了堅決。
“蘇夫子說過,男兒膝下有黃金,我覺得女子膝下也是有的,所以不可跪。”
陳落白的聲音前所未有的平靜,完全不為自己將死而感到絲毫恐懼,或帶著其他的情緒。
“可?!”
斐兒欲要說些什麽,卻被陳落白抬手阻止了下來,陳落白回身朝著張老頭一拜:“這次出診,實在是麻煩您了。”
陳落白這一拜,有君子風采,不卑不亢。
張老頭眼中的欣賞一閃而逝,冷哼一聲:“你這脾氣,倒是跟那你們死去的爺爺一般,跟茅坑裏的石頭似的,又臭又硬!”
拍拍腰上的錢袋,對陳落白道:“給了出診費的,誰也不欠誰,若是沒事的話,我便先走了,不耽誤你準備後事。”
“恕晚輩身體有恙,便不送您了。”
“書院的那群酸儒的東西卻學了一套又一套,沒意思,大無趣,走了,走了!”
斐兒欲去阻攔,卻見正對著自己搖著頭,麵色嚴厲,斐兒從未見過如此嚴肅的陳落白,似乎對於陳落白而言,斐兒的尊嚴是比陳落白自己的生命更為重要的事情。
事實上,斐兒給張老頭跪下了也無用,陳落白並不覺得張老頭能夠救自己,張老頭醫術再高,也隻是一個凡人而已,又不是那山上的神仙。
而人力有窮時,尤其是對於凡人而言。
出了門的張老頭去而複返,未見其徒弟,隻有張老頭一人。
張老頭未提陳落白的病灶,而是開口與屋內的二人問道:“老頭子的靈位還在嗎?”
陳落白與斐兒一愣,並不知道張老頭現在為何會問及自己的爺爺,陳落白隻是下意識地回答道:“在的,在藥鋪。”
“可以上柱香嗎?隻是上柱香,不做什麽。”
張老頭輕語。
陳落白雖然對於張老頭的要求感到很奇怪,但依舊答應了下來。
按照老郎中的遺願,其牌位並未供奉在這宅子內,而是放到了藥鋪,事實上,在收養二人之前,老郎中幾乎是不回宅子的,而是一直待在藥鋪。
在斐兒的攙扶下,與張老頭來到了自家藥鋪,老郎中留下的藥鋪離宅子有些遠,卻離張老頭的張家藥鋪極近,隻是隔了一條街。
兩間藥鋪,各有一對招牌,張老頭的是“常來常往,貴客臨門”,這招牌比起藥鋪,更像是飯館或者是酒肆。而老郎中留下的鋪子,則是“人間無疾”,還有“願藥生塵”。
自從老郎中走後,這間藥鋪便不再開門了,隻是每天清晨,陳落白或是斐兒都會來這打掃一番,給爺爺上柱香。
也曾有人提議要買下這一間鋪子,隻是這是爺爺留給陳落白與斐兒的念想,二人舍不得,所以未答應。起初還有人過問,後來年景越來越差,便沒有人在來問過了。
“請。”
陳落白開了鎖,將張老頭請了進去。
入眼的是一張用來問診的桌子與其後的一排藥櫃,櫃中的藥材所剩不多,有用的藥材在幾年間被陳落白陸陸續續給賣與需要的鎮民,剩下的,隻剩幾味毒藥與猛藥。
診室之後的屋子內,便是老郎中的靈位所在的位置,一座長生牌,長生牌前擺著一爐香火,僅此而已。
“讓我單獨在此待會,好好與這鬥了大半輩子的家夥,好好說說話。”張老頭未做什麽事情,隻是撚了三柱香放在手中,其背對著陳落白說道。
“可以的。”陳落白點點頭,便直接退出了藥鋪,看著右邊招牌上的“願藥生塵”四個字發著呆。
看著被雨水風霜侵蝕得已然斑駁的四個字,少年的瞳孔慢慢擴散,陷入了迷茫之中。
“爺爺,你說要做個好人的道理,真地是對的嗎?”
“可是好人,為什麽會受這麽多的委屈呢?”
沒有人回答,唯有清風掃過,少年並未失望,反而是笑了起來。
“我想啊,做個好人一定是沒錯的。若是做了些違心的事的話,到了下麵,我是沒有顏麵再見爺爺的。”
“等我到了下邊啊,爺爺一定會像小時候一般,摸摸我的頭,然後誇一句,看呐,我家落白做得多棒啊!”
“爺爺,我的日子不多了,我不怕死的,隻是有些擔心斐兒。”
陳落白看了看坐在街對麵的丫頭,對其一笑。
斐兒回之一笑,並對陳落白揮著手,陳落白同樣抬起了自己的手。
丫頭的眼眶有些紅,顯然在陳落白帶張老頭進屋的時候,又哭了一場。
“真是個懂事到讓人心疼的丫頭啊,爺爺,落白有些想您了。”
少年絮絮叨叨地說著,伸出手摩挲著招牌上的文字,隱約間,看到了那不知被自己打開過多少次的藥櫃。
老郎中曾經的教導在耳畔響起。
“落白啊,藥可救人,亦可殺人,救人的是藥,殺人的是毒,所以在學藥理醫術之前,要先學會做人,端的是一個問心無愧,到時候,藥毒之辨,你便分得清了。”
“做個好人,講規矩,自然是好事,但若真是問心無愧的話,殺人也無妨的。”
北陽鎮的老郎中藥鋪之外,有個垂死少年,捏了捏拳頭,忽起殺心。
誰說殺了人,便不是好人了?天下沒有這樣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