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樁買賣

年關將近,北陽鎮,已經十五年未下過一場雪了。

陳落白,今年十五歲,過了年關,便是十六了。

都說瑞雪兆豐年,許久未下過雪的北陽鎮年景便一年不如一年,若來年再沒有個好收成,這北陽鎮大半百姓恐怕會揭不開鍋。

不過來年的收成如何,與陳落白不大有關係,因為自陳落白記事起,家中便沒有過富裕的時候。

尤其是在收養自己與斐兒的老郎中死後,陳落白家中,揭不開鍋這件事,對於陳落白與斐兒來說,便已經成了家常便飯。

好在陳落白跟老郎中耳濡目染,學了些藥理,平日尋些藥材回鎮上出售,陳落白與斐兒才不至於餓死。

陳落白家中。

“落白啊,你應該明白,趙員外能看上斐兒,是斐兒的福氣,能入趙府當丫鬟,是斐兒的福分。”

“百兩白銀,不少了啊。”

老郎中留下的祖宅外,老槐樹下,一缺牙老翁磕了磕手中的煙鬥,對著麵前的少年語重心長道。

少年一身衣服,洗得發素,其身體似乎有些孱弱,麵色泛著蒼白,與鎮中的同齡人相比,要矮上半頭。此時氣勢卻不弱,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著對麵的老翁,伸手護住身後的女孩。

女孩雖然亦是是布衣,但亦掩蓋不住其清麗容貌,冰肌玉骨,是天生的美人胚子,即使是還未到及笄的年紀,也有了些禍國殃民的意味。

斐兒怯生生地躲在陳落白身後,緊緊抓住陳落白衣擺,已然是梨花帶雨,拚命地搖著頭,猶如一隻害怕被拋棄的小獸。小聲喚著落白哥,不要丟下斐兒。

示意斐兒稍安勿躁,陳落白雙手叉腰,怒視對麵的幺爺:“趙員外,什麽趙員外!一個閹人而已,送斐兒入趙府,與送她入那龍潭虎穴有什麽區別!”

“你個老潑皮,這等福分,為什麽不留給你家那個胖得像豬玀的孫女享用?!”

“這些年來,這趙員外,禍害的姑娘還少嗎?!”

“再放你娘的狗屁,我就請你吃拳頭!”

陳落白步子往前一踏,一對拳頭便遞到了那老翁麵門之前,嚇得那已然入土半截的老翁撲通一聲倒在了地上,伸出手指哆嗦著,指著陳落白,半天說不出話來,隻是連連哼唧出幾個斷斷續續的“你”字。

作為鎮裏入行最久的媒人,幺爺萬萬沒有想到這個鎮裏性格一向軟弱的病秧子居然敢一言不合就敢對自己動手。

隻是拳怕少壯,即使陳落白是鎮裏出了名的病秧子,但幺爺一個半截入土的人又比陳落白好上多少?

幺爺被陳落白不要命的氣勢嚇去了膽氣,也怕一個不慎折在這,匆匆起身,直言陳落白這對兄妹不識抬舉。又說了句狠話之後,便離開了,隻是臨走之時,眸中多了些陰霾。

幺爺要這對不知天高地厚的兄妹付出代價,尤其是這個不知“尊老愛幼”的陳落白。

陳落白立於原地,直到怒視那老潑皮離開,不見蹤影,這才慢慢放下了雙拳。

或許是因為用力過猛的原因,陳落白雙拳的骨節處出現的青白之色久久未散。

“呸!”

一想到鎮裏那個老閹人那人不人鬼不鬼的醜陋模樣,陳落白便惡狠狠地向地上吐了口唾沫,隻覺得這是比出門踩了狗屎還要晦氣上千百倍的事情。

“一個大乾皇宮裏出來的老閹人而已,都多少年歲了,還想著那一樹梨花壓海棠的好事?!”

“把兒都沒了,皇宮裏出來的老狗啊!”

要論年紀,這皇宮裏出來的老閹人年紀比死去的老郎中還大上一些,陳落白隻覺得這趙員外是在深宮裏憋壞了,沒有了正常人的模樣。

斐兒小臉微紅,微微低頭,將視線落在了自己的腳尖之上。

斐兒的情緒穩定了許多,身體也不再顫抖了,斐兒知道能讓一向純良的落白哥,罵出這樣的話,顯然是讓陳落白動了真火。

一想到陳落白這樣護著自己,一絲絲莫名的甜意便出現在了斐兒的心間。

“嗯?”

斐兒抬頭,卻發現陳落白正盯著自己,久久未移開目光。

這下斐兒的小臉便更紅了,雙頰微燙,雙手更是不自覺地與自己的衣角糾纏在了一起。

“落白哥?”

隨著陳落白的一陣嘖嘖聲響起。

“嘿,斐兒,你別說,你這小妮子確實還挺好看的,說傾國傾城這樣的詞語太普通了些,那個詞叫什麽來著?什麽蓮花啊,水啊什麽的,蘇夫子教過的,一時間我想不起來了。”

“出水芙蓉?”

“對!對!對!就是出水芙蓉!”陳落白拍掌大笑,平時也不大注意,如今看斐兒越看卻越覺得好看。

斐兒驚愕於自家哥哥思維過於活躍。

但下意識之下......

“哪有人這樣誇自己妹妹的呀?”斐兒一聲嚶嚀,心中甜意更是多了幾分,微微一嗔,卻有了幾分風情萬種的意味。

“實話實說而已,以斐兒的模樣,配個大乾的皇子綽綽有餘,到時候啊,我就是大乾皇子的大舅哥啦!這可是妥妥的皇親國戚啊!”

陳落白越想越興奮,甚至有些手舞足蹈起來:“到時候,就是那高高在上的縣丞大人見了我,也得問聲好吧。”

斐兒欲言......

此時陳落白瀟灑轉身回屋,未見斐兒眉頭緊鎖了幾分,看著那熟悉的背影,多了幾分失落,甚至有些哀怨。

“這樣啊。”

斐兒以自己才能夠聽到的聲音自語道。

直到陳落白的聲音再次響起......

在推開門扉,跨過門檻的那一刻,那少年高高舉起了自己的右手。

“當然,前提是斐兒得喜歡那個皇子,我家斐兒可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

“要是斐兒不喜歡的話,大乾皇子也不嫁。若是斐兒喜歡的話,大乾皇帝也嫁!”

陳落白哈哈笑著,便進了屋,斐兒麵上的沒落一掃而空,轉之的是嫣然一笑。

“才不喜歡呢,皇帝也好,皇子也罷,都不喜歡。”

斐兒的聲音低若蚊蠅。

念頭通達,小妮子恢複了活力,向屋裏蹦跳而去,衣袍鼓動間,若一隻穿花蝴蝶。

“哥,我記得家裏還有些麵粉,我想吃麵啦!”

“寬麵!”

陳落白對自家妹妹一向有求必應,隻是今天屋子內的少年久久未回話......

斐兒進到屋內,一眼便見到了那個倒在地上的青年,“落白哥,你聽到我說話了嗎?”

“落白哥,你怎麽了?!落白哥!你醒醒,你千萬別嚇我啊!”

隨著哭腔響起,斐兒抱起了那個已然昏厥的少年,少年脈象紊亂,體溫時冷時熱,體內似有水火相爭,完全不是斐兒這個初學藥理的小姑娘能夠解決得了的。

一個時辰之後......

替陳落白把完脈的張老頭,掀開裏屋地簾布走了出來,麵上不見悲喜,淡然地接過一旁徒弟遞過來的熱毛巾,抹了抹手。

見張老頭出來,在堂內等待的斐兒頓時站起身來,一臉焦急地問道:“張爺爺,我哥哥他怎麽樣了?”

北陽鎮一共兩間藥鋪,老郎中一間,眼前的張老頭一間,二人便算是對頭,老郎中在世時,老郎中的藥鋪總能壓著張老頭的藥鋪一頭。

事實上,這張老頭的醫術要比老郎中要高上不少,老郎中更是將張老頭視為一個藥理上的奇人,不過張老頭有個特點,那便是見死不救。

何謂張老頭的見死不救,很簡單,不救那沒錢之人,有錢便可買命,沒錢的話,便等死好了。按張老頭的說法,藥鋪也是生意,是要公平交易的。

而老郎中卻不一樣,逢患必救,也不問有沒有錢財,故而老郎中在世時,張家藥鋪的生意比起現在,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為此,暗地裏張老頭可沒少對老郎中吹胡子瞪眼。當然,若是被老郎中發現了,老郎中也不生氣,隻是回之一笑。

再若是老郎中心情好些,還會跟張老頭說些道理,讓其稍微仁慈一些,結點善緣,積些陰德,每當這個時候,便是張老頭最頭疼的時候,隻因講道理時,他講不過老郎中。

直到老郎中去世。

如今陳落白情況危急,斐兒沒有辦法,這才是鎮子北邊的張家藥鋪,請來了這位自家的死對頭,藥理造詣絕高的張老頭。

張老頭不語,隻是伸了伸手,直到斐兒將家裏所剩不多的積蓄,小小的幾粒散碎銀子交到了張老頭手上。

“勉勉強強,看在那個老家夥的麵子上,夠這次出診的費用了。”

張老頭掂了掂手中的銀子,隨意向上一拋,幾粒銀子便連成一根銀線,有靈性般地鑽入了張老頭腰間的袋子當中,動作行雲流水。

先不說張老頭藥理上的造詣如何,就僅僅是這一手收錢的技術,張老頭可稱一聲“宗師”。

見小姑娘眼巴巴地看著,張老頭也不再賣關子,清了清嗓子,說道:“沒有什麽大事,也就是激了氣血,讓身體受了些損傷而已,過一會兒自然會轉醒的。”

聞言,斐兒麵色好了些。

“那張爺爺,落白哥的身體還有什麽要注意的地方嗎?”

按張老頭的說法,陳落白的身體應該是沒事了,隻要好生調理便可,斐兒想著。

張老頭看了看這位故人的孫女,點點頭,輕語道:“自然是有的。”

“嗯?”斐兒一聲輕咦。

“也不是什麽大事,給他準備一副上好的棺材就好,你哥哥啊,在身體上,分明就是個破落戶,跟個破甕一般,現在被氣血一激,這破甕怎麽受得了,自然是要碎了的。”

“不過也不是特別大的問題,反正他本來活不了多久了,如今這麽一鬧,便更短命咯。”

張老頭麵上出現了些許笑意,等陳落白死了,這北陽鎮,便沒有人能夠影響他張家藥鋪的生意了。

小妮子一愣,如遭雷擊,眼前灰白一片,要不是深知自己不能倒下,強提著一口氣,斐兒估計會當場昏厥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