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同伴
王峰繼續幹活,大約削了五個小時的箭杆,已筋疲力盡,天上的紅光漸漸消失,黑了下來。
奴隸被擠在一間間的棚屋裏,每間棚屋住上大約五十人,沒有床、沒有被子,隻有一些稻草鋪在地上,看來前期住的小黑屋還是病號的特殊優待。
守衛們像幾隻巨大的黑鳥在門口惶惶然戒備著,生怕敵人夜晚來劫寨。外麵起風了,夜色裏的大風是一匹匹發了瘋的黑色野馬,呼嘯著,凶猛無比。雨點從深不可測的夜穹裏墜下,沒有人會關注棚屋內奴隸們的命運。
有些奴隸因為太累,睡得很死,打著極重的鼾聲,如拖拉機在叫。耳朵靈敏的奴隸被吵得睡不著,也有的因為噩夢而驚醒,幹脆枯坐在那裏,一個個哭喪著臉,黑色的衣服與烏黑的頭發渾然一體。他們的臉都泛著白光,飄飄渺渺的燭光下,就好像幾個柔弱的幽靈,各有各的悲哀。
王峰疲勞了一日,在這種惡劣的環境下,居然也能睡著。
突然,五個人衝了進來,撥開奴隸們,至王峰身前,舉起一根木棒照其頭猛敲了一下,王峰隻覺得腦後一陣痛楚,還未會過來,思維便已僵硬。
一人一伸手劈胸抓住王峰,將他揪了起來,王峰讓他一抓,胸骨奇痛。隻見四個人一齊拽住王峰的四肢,擺出四馬分屍的姿勢,往半空中拋起,一上一下的起伏,借此蓄力。
王峰如大海中的行船處在暴風雨中,驚濤駭浪一波接著一波,四肢被拉扯著幾乎要被撕裂!
“一、二、三!”
四人的手一鬆,隻聽得一聲悶響,王峰胸口落地,心肺一陣劇痛,骨頭都要摔散架了。
隻聽得一聲:“打,給我往死裏打!”聽聲音,明顯是鄧偉。
四人如領鈞旨,對王峰拳打腳踢,王峰已無法反抗,隻能抱著頭,減少傷害。
奴隸們全被吵醒,一個個又驚又怕的躲到一邊。
毆打持續了三分鍾左右,鄧偉叫道:“停手!掌燭。”手下四人忙停手,點燃蠟燭,垂手站在一邊。
燭光很昏暗,鄧偉蹲下來,捏著王峰的下巴,觸手一陣潮濕,那**還很黏手,知道是血,便往王峰的衣服上揩了揩,道:“你大白天不是挺厲害嗎?到了晚上,老虎也變成貓了?”
見王峰沒有回答,鄧偉大笑起來,接著,眼光又變得嚴厲,一掃周圍的奴隸,道:“如果你想找麻煩,你算找對了地方,如果你想找麻煩,你隻要朝我看看!”
奴隸們以為自己是第二個,紛紛垂首,心髒狂跳。
周海見鄧偉一步一步向自己走來,臉色頓時慘白。
鄧偉在周海麵前立定,道:“整個造箭隊裏,就數你懂的事情多,看看他的傷勢,幫他治治。”周海忙道:“是,是。”
鄧偉及手下揚長而去,奴隸們紛紛圍在王峰麵前,隻見王峰咬牙切齒、滿頭大汗、渾身哆嗦。周海忙撕開他的衣服查看,原來他身上的舊傷口在惡劣的環境下已潰爛化膿,剛才被重重一摔,受了內傷,直吐鮮血。周海忙用清水幫其清洗身體,然後用部隊裏麵常用的傷藥替其擦上。
次日,鄧偉去拜訪弓弩兵的營長陳剛,行至寢帳,守帳軍士攔道:“陳營長還未起床,請回吧。”鄧偉心中納悶:“陳營長一向早起,怎麽今日天光大亮了還未起來?”問道:“營長是否身體欠佳?”
軍士曖昧的一笑,道:“營長新近收了一名女妾,故而好夢稍長。”鄧偉會意的一笑,道:“原來如此,那我就在帳外等候吧。”
帳內傳來一聲:“什麽人在外麵嘀嘀咕咕的,吵得我好煩。”正是營長陳剛的聲音。
鄧偉忙應道:“卑職鄧偉求見。”
陳剛道:“不知你有什麽急事,非要這麽早來稟報?”
鄧偉躬身道:“大人將一名叫王峰的奴隸調入造箭隊,命下官仔細對待,但此人驁傲不馴,以下犯上,卑職故鬥膽將之略作薄懲,故清早拜見大人,請大人責罰。”
陳剛道:“你打了他?”雖然這句話隻有四個字,但鄧偉聽在耳朵裏麵,不禁額上生汗,道:“是,因他太過傲慢,不打他,恐難服眾。”
陳剛道:“打得重嗎?”鄧偉倒抽了一口涼氣,道:“卑職未下重手,而且還命人替他細心調養。隻是,卑職實在不知,為何大人要對此人這番照顧?”
陳剛歎了一聲,道:“我知道你心裏有許多謎團,你進來吧。”
鄧偉掀簾進帳,想是陳剛已借剛才說話的空當穿好了衣服,坐在**,身後有一名美貌女子正輕輕替其捶背。
鄧偉見到那女子,心裏砰然一跳,死氣沉沉的軍營裏何時多了這麽一個人間尤物?
她的眼睛好似一片湖水,晶晶瑩瑩的,有著淘謝不盡的美麗。隻要看到她的人,恐怕都會掉進無底的深淵。
鄧偉猛咋了咋嘴,垂下頭,不敢再看那女子,單膝下跪,行了一禮。
陳剛道:“賜座。”鄧偉便坐在一張大椅上,但不敢全坐,屁股隻坐了椅子的三分之一,身體微微向前傾,雙手搭在膝蓋上。
陳剛道:“此人和我沒有半分瓜葛,隻是前日巫師找我說了一番話,我才命你特殊對待他。”
鄧偉聽得睜大了眼睛,身體猛然向上一聳,叫道:“什麽!他竟然和巫師有關係?”
陳剛道:“他與巫師是什麽關係,這個我就不知道了。巫師對我說,王峰如一塊頑鐵,越磨越鋒利,要我好生對待。巫師這句話,不用我解釋,你應該明白是什麽意思吧。”
鄧偉汗如雨下,道:“明白,明白,但卑職已……”
陳剛道:“算了,你打都打了,我不怪你,隻是,這次你下手重了一點,我希望以後不要看到他身上有過多的瘀傷,發生什麽事情,來報我知曉,由我處置。”
鄧偉大驚:“他怎麽知道我這次下手很重?”腦海裏麵急速的運轉,終於明白過來,原來,先前自己說過,已派人照料他,如下手不重,哪需要派人照料?
他不禁感到麵前的營長格外厲害,什麽事情都瞞不過他,忙大拜於地,以頭貼地,道:“卑職知道了,卑職一定會小心管教。”
陳剛道:“我這裏都好講話,但若因處事不慎,觸怒了巫師,會發生什麽事情,你心裏應該清楚,好了,你先下去吧。”
鄧偉退出帳外,隻聽得帳內陳剛道:“身子骨好酸,小翠,來幫我捏捏筋骨。”
鄧偉默默的把“小翠”這個名字記在心中,幻想著陳剛在裏麵享受春色的情景,臉上泛起一陣紅色。
王峰漸漸轉醒,見周海正在替自己換藥布,道:“原來你在照料我,真不好意思。”周海道:“大家同舟共濟,應該的。”
王峰抓住周海的手,示意他停下。
周海問道:“怎麽了?”王峰道:“鄧屠夫恨我入骨,你這麽做,他會對你不利的。”周海笑道:“正是鄧屠夫叫我照料你的。”
王峰瞪圓了大眼,叫道:“這怎麽可能?他恨不得殺了我,他會這麽好心?”周海道:“我也正覺得奇怪,以他的殘暴性子,昨天晚上沒殺你,已經是皇天開眼了。我看得出,他對你有些顧忌,心裏麵有事情放不下。”
王峰道:“我知道了,他不殺我,是想以後慢慢的折磨我,待我養好了傷,不知他又會施出什麽厲害的手段。”哼了一聲,道:“與其受他淩辱,不如在他未殺我之前,我先殺了他!”
周海歎道:“如果真是這樣,就難辦了。你若殺了他,你也活不成的,這裏守衛森嚴,你根本逃不出去。”
王峰道:“難道要我死在那屠夫的手上!”周海道:“不,活命的辦法也不是沒有,可靜觀其變。牛王的軍隊遲早要來劫寨,我們可趁亂逃出去。”
王峰點了點頭,道:“好,我聽你的。自從上次攻城結束,有幾天沒打仗了,不知道主帥到底打著什麽心思?”周海道:“郭鐸將軍與尹監軍的關係不和,此時硬攻不下,隻得飛書報知虎王,調一萬屍兵過來。”
王峰驚道:“屍兵?”光聽名字,就感到有些不對勁。
周海道:“就是已經死亡的士兵,虎王施法,令其成為行屍走肉一般的戰士,刀槍不入,虎王憑借屍兵的力量,已經攻克了不少城池。”
王峰道:“虎王擁有這麽厲害的戰士,還有誰是他的對手?”周海道:“十二神肖中的每一位都擁有異能,不可小窺。屍兵也並非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因為它還怕一樣東西。”
王峰問道:“什麽東西?”
周海道:“火!沒有人能在火中永生。馬王的‘極光烈火咒’堪稱一絕,當年,午國發生蝗災,馬王奔波國土,使出絕招,將蝗蟲在三天內全部燒死,而莊稼得以保全。”
王峰道:“蝗蟲是附在莊稼上的,蝗蟲既已被燒死,為何莊稼能無恙?”周海眼中露出無限向往的神色,道:“這正是極光烈火咒令人稱道的地方,此火咒乃意念之火,隨施咒者的意念燃燒,蝗蟲與莊稼雖同處火中,但火咒隻燒蝗蟲而已。”
王峰驚歎道:“這真是一種至高無上的武功!”周海道:“我最欣賞的人,就是馬王長風了,他總是那麽仁慈、優雅、充滿智慧。”王峰道:“我以後如能遇到馬王,一定要請他指教。”周海道:“馬王對任何人都很謙虛,你一定會喜歡他的。”
王峰道:“說說你吧,你以前也是奴隸嗎?”周海搖了搖頭,道:“我以前是一個自由人,出生在一個書香世家,父親是教書的先生,但因他寫了一篇文章針砭時世,官府不高興,便殺了我父親,將我和家人都貶為奴隸,我充軍之後,家人都成了別人的家奴,現在生死未卜。”
幸福的人生總是相似的,不幸的人生各有各的不幸,王峰不由想起自己的父親。
王峰問道:“你可有什麽打算?”周海道:“走一步算一步吧。人自打一出娘胎,就要開始向其他人不斷妥協,最後向死亡低頭,向死亡妥協,這是誰也解不開的宿命死結。”
王峰笑道:“我知道,你是勸我和鄧偉妥協,以保存自己。”
周海一笑,不置可否,問道:“看你的言談舉止,還有與生俱有的氣質,不像是我的同類人,不知你來自哪裏?”
這句話令王峰諱莫如深,遲疑了一下,道:“我來自一個不屬於地獄的地方。”
周海一拍巴掌,叫道:“我知道,你來自西天!”
王峰心裏一陣好笑,道:“這話從何說起?”周海道:“傳說地獄的最西方有一塊極樂淨土,我們都稱之為西天,那裏沒有壓迫、沒有爭鬥,人們安居樂業,生活得十分幸福,從你身上的氣質我嗅得出來,你一定來自於西天!”
王峰見他高興的樣子,不忍打碎他的美夢,笑道:“是啊,我的確來自西天,若我們能逃出去,我一定送你上西天。”說到這裏,差點笑出聲來,沒想到,“送人上西天”竟然成了一樁大美事。
周海眼中精光閃閃,道:“好,我一定會盼著那一天的到來!”
王峰聽了這話,心髒又如一塊大石頭沉了下去,更想不到,“送人上西天”竟然成人令人活下去的精神動力。
周海照顧王峰一整天,不用去伐木、劈箭杆,樂得其所,兩人通過一天的交談,已成了無話不說的好朋友。
夜幕又降臨了,老天爺俯下身,再一次趴在大地的肚皮上。
每一個夜晚,對於奴隸來說,都是一個不眠之夜。
奴隸們都是男人,長期不近女色,性欲早已如洪水猛獸一般撕咬著內心世界。
保守一點的就暗自**一下,壓抑的嗓子眼裏迸出一聲心滿意足的呻吟就夠了;開放一點的則玩起了同誌的遊戲,那潮水般的喘息和唔唔叫喚是如此蠱惑人心,令人夜不安寢。
鄧偉躺在**,自打離開陳營長的帳篷,心裏就一直念著小翠那動人的容貌,到了夜裏,在**滾如葫蘆,怎麽也睡不著,心煩意亂之下,幹脆披衣起床,到外麵吹吹風,夜風很涼,但依然澆不熄他心中的欲火,可恨造箭隊裏麵全是男子,沒有人可以讓他發泄一下。
他跑到樹林裏麵,東瞄西瞄,見無他人,便在泥巴裏掏了個洞,趴在地上,把那話兒塞進泥洞裏麵一上一下的插著,即使被別人發現,還以為他在做俯臥撐。他一邊插一邊念著小翠,幻想著她的美妙身段,直到一聲悶哼,抽搐了一下,給土地施了一點肥。
如此過了幾天,王峰沒有一晚睡得香,棚屋裏的跳蚤和虱子使他狼狽不堪,渾身騷癢。最可恨的是蒼蠅,盤在頭頂嗡嗡的飛,他想捏死它們,揮了一下手臂,它們便機靈的飛遠了,但等他把手放下,它們又回來了,唱著嗡嗡的歌謠,此起彼伏。
王峰困到極處,也隻能索性不管蒼蠅,蒼蠅便自由自在的歇在他的臉上,就像花兒采蜜一樣,用毛絨絨的觸角吸取營養。
周海所說的,敵人近期會來劫寨,一直沒有動靜。每當王峰早上被喝叱聲弄醒,心中都會湧出一個念頭:“難道真的要在奴隸營勞苦一生,然後轉世成人?”
王峰得周海的照料,加上鄧偉沒有再難為他,身體漸漸好了起來,通過與其他奴隸的交談,大概已能了解他們的內心世界,有的人拚命的勞作,希望用肉體上更直接的痛苦來刺激自己,渴望能忘了心靈上的傷口;有的人沒有任何目標,白癡一般生活,以為無為便不會痛苦;還有的人企盼來世或升入天堂,用信仰支持著,讓自己有活下去的理由。
造箭隊的奴隸們每天仍在艱苦的勞作,鄧偉的皮鞭也在適時的驅打著奴隸,就像驅打牛羊一樣,每當皮鞭抽到奴隸身上時,總會發現王峰橫眉豎眼,就像自己的身體裏麵安了一個炸彈,隨時都會爆炸,令他極為不爽。
午飯時間到了,奴隸們排著隊等候分配,食物分配要遵循嚴格的規定,每天的食物分配下來之後,餐飲負責人就會慎重的清點飯粒的數量,然後按人數進行分配。每次吃飯,吞咽飯粒的時間也是有規定的,這樣可以防止有些人戀戀不舍的嚼飯粒子而倒別人的胃口,當然也有些奴隸喜歡囫圇吞棗,因為他們太餓了。
吃飯的時候,奴隸之間的交流話題很多,但最後總會轉移到食物上來,比如“一碗稀飯可以保持到什麽時候不餓”、“什麽人可以連喝幾大碗稀飯”、“什麽時候夥食最好”之類的,通常還會引起一場熱烈非凡的大討論。
王峰和周海合捧著一碗稀飯,坐在一塊大石頭上,頭頂是一棵桃樹,此時桃花盛開,分外燦爛,如雲如霞,如火如荼。
王峰撚著一朵飄落身前的桃花,道:“我覺得事情有些詭異,我現在的身體已經差不多複原了,但鄧偉卻沒有折磨我的意識,我反而感覺他對我頗有些顧忌。”
周海咬了咬唇,想說又不敢說,像是做著一項艱難的決定。
王峰問道:“怎麽,你知道?”周海一點頭,道:“其實……是巫師的關係。”
王峰驚道:“巫師?!”
周海道:“你聽我說,巫師曾經找過陳剛營長,頗有些袒護你的意思。”
王峰道:“巫師袒護我?你是從哪裏知道的?”周海眉毛一皺,道:“我、我是無意中聽到的。”王峰“哦”了一聲,道:“奇怪了,巫師為什麽要袒護我?”
周海道:“難道你真的和巫師一點關係也沒有?”王峰道:“我隻見過他一麵而已,哪有關係可言?”
周海道:“據說,你曾經和巫師單獨交談了很久,不知道和他談了些什麽?”王峰道:“我隻是向他詢問了一些關於地獄之內的情況。”
周海道:“他有沒有對你表示,他很欣賞你?”王峰搖了搖頭,道:“巫師的眼睛很深沉,我根本看不透他的內心世界。”
巫師曾對王峰說過:“你能作為一個活人來到地獄,簡直不可想象,也許,這正是神的旨意。”但王峰不能將這件事告訴任何人,這是他來到這個不屬於他的世界唯一的秘密。
他歎了一聲,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風雨,縱然記憶抹不去,愛與恨都還在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