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殿沙丘

01

唯有控製了曆史的書寫,才能讓昨日重現。

——貝尼·傑瑟裏特教義

死靈幼體從貝尼·傑瑟裏特的首個伊納什洛罐中誕生後,大聖母達爾維·歐德雷翟在中樞頂層她的私人餐廳召集了一場低調的慶祝會。天色尚早,盡管歐德雷翟令其私人大廚備齊了早餐,她的兩個顧問團成員——塔瑪拉尼和貝隆達——還是對傳召顯出了不耐煩。

“不是每個女人都有機會看到自己父親的誕生。”聽到那兩人抱怨說太忙了,不想浪費時間在這種“無聊的事”上之後,歐德雷翟打趣道。

年事已高的塔瑪拉尼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貝隆達豐滿的臉龐上沒有表情,通常這是她用來替代皺眉的方式。

貝爾[1]是在對大聖母周身相對奢侈的裝飾表示不滿嗎?歐德雷翟暗自揣測著。盡管這間寓所突顯了她獨特的地位,但地位帶給她的是更多的責任,而不是淩駕於其他姐妹會成員之上。就像這間小小的餐廳,主要是為了讓她在用餐時也能聽取助理們的意見。

貝隆達的目光左顧右盼,顯然急於離去。花了這麽多心思,也未能打破她冷漠的外殼。

“懷抱著這孩子,想著‘他是我父親’,感覺真是太奇怪了。”歐德雷翟說道。

“你已經說過一遍了!”貝隆達從肚子深處發出了一聲男中音般的悶哼,仿佛每說出一個字都會讓她消化不良。

但她聽懂了歐德雷翟話中的戲謔。老霸撒米勒斯·特格的確是大聖母的父親。歐德雷翟本人親自采集細胞(用指甲刮下了小碎屑),培養了這個新死靈。它一直是某個長期“應變計劃”中的一部分,關鍵在於她們是否能成功複製特萊拉人的罐子。然而,貝隆達寧願被趕出貝尼·傑瑟裏特,也不想讚同歐德雷翟的看法,認為這個設備對姐妹會來說至關重要。

“我覺得這一切都太過兒戲了,”貝隆達說道,“那些瘋女人正在獵殺我們,滅絕我們,你卻想要一場慶祝會!”

歐德雷翟盡量平和了自己的語氣:“如果尊母找到我們時,我們仍未準備好,可能就是因為我們已喪失了鬥誌。”

貝隆達默默地盯著歐德雷翟的眼睛,目光中滿是憤懣的指責:那些可怕的女人已經毀滅了屬於我們的十六顆行星!

歐德雷翟並不認為貝尼·傑瑟裏特擁有這些行星。經曆了大饑荒和大離散之後,各行星政府成立了鬆散的聯邦,盡管它很大程度上仰仗了姐妹會來提供關鍵的服務和可靠的通信,但古老的派係依舊存在——宇聯商會、宇航公會、特萊拉人、分裂之神教會的殘餘勢力,甚至還有魚言士的輔助人員及殘餘人員組成的小團體。分裂之神留給了人類一個分裂的帝國——然而,帝國中的各種派係突然間都隱匿了,其原因就是遭到了從大離散歸來的尊母猛烈的攻擊。貝尼·傑瑟裏特——很大程度上依舊保持著她們大部分古老的體係——自然成為進攻的主要目標。

貝隆達的思考從未偏離過尊母的威脅。歐德雷翟察覺到了她的這一弱點。有時,歐德雷翟會權衡是否要換掉貝隆達,但如今連貝尼·傑瑟裏特內部都出現了派係,而且貝爾是個大家公認的出色組織者。在她的指導之下,檔案部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效。

如同往常一樣,貝隆達無須明言,就已成功地將大聖母的注意力轉移到了咬著她們不放的獵手上。這破壞了歐德雷翟今早想要小範圍慶祝的氣氛。

她強迫自己想著新死靈。特格!如果能喚醒他的初始記憶,那麽姐妹會將再次擁有一個最棒的霸撒。一個門泰特霸撒!一個軍事天才,他的英勇已成為舊帝國的傳說。

但是,特格真的能對付這些從大離散歸來的女人嗎?

以無論哪個神的名義,都不能讓尊母找到我們!還不到時候!

特格代表了太多令人不安的未知及可能。他死於沙丘星毀滅前的那段經曆一直籠罩於神秘之中。他肯定在伽穆上做了些什麽,才點燃了尊母無邊的怒火。他在沙丘星上自殺式的行徑尚不至於招來如此狂暴的回應。沙丘星末日之前,關於他在伽穆上的日子,隻有些零星的傳言。他能飛速移動,人眼都無法捕捉!他真的能做到嗎?又一個因為厄崔迪基因而顯露的超能力,還是變異,或隻是又一則特格的傳說?姐妹會必須盡早了解清楚。

一位侍祭端來了三份早餐,姐妹們飛快地吃著,仿佛早餐是不必要的中斷,必須盡快了結。浪費時間是危險的。

甚至兩人都離開後,貝隆達未說出口的恐懼仍在震懾著歐德雷翟。

那也是我的恐懼。

她起身,走向寬大的窗戶,目光越過外麵低矮的房頂,看著圍繞著中樞的環狀果園和草場。才到春末時節,卻已能看到一些剛成形的果實。重生。新的特格在今天誕生了!她的思緒中並沒有歡欣。通常這個想法讓她興奮,今早卻不同。

我真正的優勢是什麽?我有什麽牌?

大聖母掌握的資源令人生畏:忠心耿耿的部下、由特格訓練出的霸撒所率領的軍隊(目前大部分士兵都駐紮在遠方,守衛著學院行星蘭帕達斯)、工匠和技工、遍布舊帝國的間諜和特工、無數依賴姐妹會保護從而免受尊母侵害的勞動者,再加上所有的聖母,她們擁有的他者記憶能溯及生命之初。

歐德雷翟知道自己已達到了聖母能力的峰值,這並不是一種自大。如果她個人的記憶無法提供所需的信息,她能依靠其他人的來補充。還有機器存儲的數據,不過,她對此有種天生的不信任感。

此刻,歐德雷翟產生了一種欲望,想要挖掘她體內攜帶的、他人的次要記憶——它們一層層埋於意識深處的記憶。或許,她能在其他人的經驗中找到應對眼前困境的妙方。危險!你會迷失自己好幾個小時,沉醉於不同的人格變幻之間。還是讓他者記憶在體內維持平衡吧,隻在必要的時候才去提取。自我意識才是她人生的支點,由此她才能實現對自我的身份認同。

鄧肯·艾達荷那奇特的門泰特式暗喻可以幫助理解。

自我意識:你麵對穿行於宇宙中的鏡子,鏡子裏一路上倒映出新的背景——連綿不絕的自我映射於背景之中。宇宙雖無涯,鏡中卻有限,就好比意識隻攫取了無涯現實中感知到的點滴。

這是她聽到過的最接近不可言說的自我意識的描繪了。“特殊的複雜,”艾達荷稱之為,“我們收集、組合並映射我們的秩序體係。”

的確,這就是貝尼·傑瑟裏特的世界觀,進化產生了人類,進而創造了秩序。

這能幫助我們來對抗那些獵殺我們的瘋女人嗎?她們又處於進化樹上的哪一枝?進化是神的另一個名字嗎?

她的姐妹們會對這種“無端猜測”嗤之以鼻。

他者記憶裏可能會有答案。

啊,多麽誘人!

她多麽想將困境中的自我投射到過去的身份上,去感覺一下過去的生活。**的危險讓她戰栗。她感覺到他者記憶簇擁在意識的邊緣。“就像這樣!”“不對!更像這樣!”她們真是太貪婪了。你必須學會挑選,讓過去成為不連貫的畫麵。這才是意識的意義,代表你仍活著的精髓。

從過去挑選,與現實比對:研判後果。

這就是貝尼·傑瑟裏特的曆史觀。遠古時期桑塔亞那的聲音仍然在她們生命中回響:“那些不能銘記過去的人注定要重蹈覆轍。”

中樞,作為貝尼·傑瑟裏特所有建築中最能代表權勢的,無論從哪個方向來觀察,都反映了這一曆史觀。設計的主旨是保持傳統。這座貝尼·傑瑟裏特的中心建築,既能慰藉鄉愁,又不會浪費空間。姐妹會不需要考古學家。聖母就是曆史。

漸漸地(比往常慢得多),憑窗遠眺讓她平靜了下來。她的目力所及之處,皆為貝尼·傑瑟裏特的秩序。

然而,尊母可能會在下一瞬間終結這種秩序。姐妹會的處境比在暴君時期經曆的磨難還要糟得多。如今,很多她被迫做出的決定令人憎惡。她的工作室也由此讓人敬而遠之。

放棄帕爾馬的貝尼·傑瑟裏特堡壘?

工作台上,貝隆達今早提交的報告中提出了這份建議。歐德雷翟打上了準許的戳記:“同意。”

放棄是因為尊母的進攻近在眼前,我們既無法保衛她們,也無法將她們撤離。

一千一百名聖母,再加上隻有命運才能掌握確切數字的侍祭、學員等,都死了,或比死亡還糟糕。都因為這個詞。更別提那些在貝尼·傑瑟裏特影子下生活的“普通生命”了。

做出這種決定的壓力讓歐德雷翟產生了一種新的疲倦。是我的靈魂疲倦了?真的有靈魂存在嗎?她感覺累極了,她的意識無法判斷勞累的原因。疲倦、疲倦、疲倦。

甚至連貝隆達看起來都壓力過重,要知道貝爾可是享受暴力的人。隻有塔瑪拉尼表現得較為超脫,但這騙不了歐德雷翟。塔瑪[2]已經進入了超觀察的年紀,每個活得足夠長的姐妹會成員最終都會抵達這個階段。除了觀察和判斷,其他都無關緊要。而且,多數的判斷都不會說出口,隻是顯露在滿是皺紋的臉上。近來,塔瑪拉尼說得更少了,她的意見是如此簡要,以至於都顯得有些荒唐:

“多買些無艦。”

“通知什阿娜。”

“看一下艾達荷的記錄。”

“問一下默貝拉。”

有時,她隻會發出哼哼聲,仿佛說出的詞語會背叛她似的。

別忘了獵手一直在附近巡邏,掃**著各個空間,尋找能定位聖殿星的線索。

私下裏,歐德雷翟把尊母的無艦看成是航行在恒星間無際之海中的海盜船。它們沒有懸掛黑色的骷髏旗,但你能在心裏看到旗子。她們可不是什麽浪漫的傳說。殺戮和掠奪!在他人的鮮血裏累積自己的財富。汲取他人的能量,打造自己的殺手無艦,行駛在由鮮血潤滑的航道上。

而且,她們並不認為自己會淹死在紅色的潤滑劑之中,她們打算沿著這條航道一直航行。

在催化了尊母的人類大離散時期,肯定生活著很多憤怒的人。他們活著的唯一目的:幹掉別人!

一個允許這種理念自由傳播的宇宙是危險的。好的文明不會讓這種理念燎原,甚至都不會讓它的星火產生。當它真的產生了,不管出於什麽原因,一定要盡快處理,因為它天生就極具吸引力。

歐德雷翟驚訝於尊母沒看到這一點,或者是看到了卻沒有重視。

“一夥沒救的瘋子。”塔瑪拉尼這麽稱呼她們。

“仇外者。”貝隆達不同意她的觀點。每次她都要糾正她,仿佛掌管了檔案部讓她對現實有了更深的理解。

她們倆都對,歐德雷翟想著。尊母的行為像是瘋子。外麵的人全是敵人。她們唯一還算信任的人是她們的男性性奴隸,但就這也有一定的限度。據默貝拉(我們唯一的尊母俘虜)所述,她們會不斷地考驗,來檢測她們的控製是否穩固。

“有時,隻是因為一點小事,她們就會處決某個人,好給其他人一個教訓。”默貝拉的原話。她們又追問了一個問題:她們也想讓我們成為別人的教訓嗎?“看到了沒!這就是那些想反抗我們的人的下場!”

默貝拉說:“你們惹到她們了。一旦被惹到了,她們就不會罷手,直到把你們消滅為止。”

除去異己!

異常直接。歐德雷翟想著,如果我們能好好加以利用,這會成為她們的弱點。

仇外到了一個荒謬的極端?

很可能。

歐德雷翟捶了一下工作台,意識到這個動作會被那些始終在記錄大聖母行為的姐妹看到。於是,她對著無所不在的攝像眼和在它們後麵的監察員大聲說道:“我們不應該坐以待斃!我們已經變得像貝隆達一樣臃腫(讓她不高興去吧!),錯誤地認為我們創造了一個牢固的社會和永恒的結構。”

歐德雷翟用目光掃視著熟悉的房間。

“這地方就是我們的弱點之一!”

她坐在了工作台後的椅子上,想起了(在這麽多事麵前!)建築設計和社區規劃。怎麽說呢,這是大聖母的權利!

姐妹會很少會任社區自然生長。甚至,在她們接手了現有的結構之後(如同她們接手了伽穆上的哈克南古要塞時一樣),她們依然會製訂重建計劃。她們需要氣動管道來分揀小包裹和信件,需要光纜和硬射線投影機來傳輸加密信息。她們把自己當作保護通信的大師。侍祭和聖母信使(她們發誓寧願自殺也不會背叛她們的上級)則用來傳遞更重要的信息。

她想象著窗戶外的情景,想象著這顆行星之外的情景——她的網絡組織嚴密、人員整齊,每個貝尼·傑瑟裏特都是其他人的延伸。盡管姐妹會的生存受到威脅,但成員的忠誠度依然堅固。可能會有人動搖,有時還會鬧出挺大的動靜(如同暴君的祖母傑西卡夫人),但動搖的程度都不大。多數的不滿都是暫時的。

這些都是貝尼·傑瑟裏特的模式。一個弱點。

歐德雷翟承認自己認同貝隆達的恐懼。但是,我才不會讓這些東西剝奪了生命的樂趣呢!這就等同於向瘋狂的尊母繳械。

“獵手想要的是我們的力量,”歐德雷翟看著天花板上的攝像眼說道,“就像古時的野人吃掉敵人的心髒。好吧……我們會給她們吃的!她們在發現無法消化之前已經太晚了!”

除了為侍祭和學員量身定做的初期課程,姐妹會不怎麽會用到箴言,但是,歐德雷翟有她自己的暗語:“總有人要去耕地。”她笑了,彎腰開始處理手頭的工作,感覺輕鬆多了。這個房間,這個姐妹會,這些是她的花園,這裏有需要鋤去的野草,有需要播下的種子。還有施肥。千萬不能忘了施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