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有了無艦,便有可能出其不意,消滅整個星球,而不會遭到任何反擊。可以利用小行星等大型天體撞擊星球,一舉將其摧毀;抑或顛覆這個星球上的性觀念,造成內部混亂,令他們互相攻擊,從而自我毀滅。這些尊母似乎傾向於後麵這種做法。

——《貝尼·傑瑟裏特分析報告》

鄧肯·艾達荷一直都在注意牆上看著自己的人,有時候雖然貌似專心訓練,也並未忘記她們。帕特林在上麵,但是他不算。鄧肯知道是帕特林對麵的兩位聖母在看著他。他看見盧西拉,心想:這是個新來的。這個想法令他心中不禁一陣激動,於是賣力地練了起來。

他完成了米勒斯·特格吩咐的前三套玩耍訓練,隱約感覺帕特林會向米勒斯報告他的出色表現。鄧肯喜歡特格和年邁的帕特林,而且感覺兩個人也喜歡自己。不過,這個新聖母的到來預示了一些有意思的變化。第一,她比之前的聖母年輕。第二,這位聖母並未掩飾自己純藍的眼睛,一眼便能看出她來自貝尼·傑瑟裏特。他第一次見到施萬虞的時候,就見她戴了一副隱形鏡片,遮住了成癮症狀的瞳孔,眼白還帶有些許血絲。他曾經聽主堡的一個侍祭說過:“施萬虞的眼睛散光,姐妹會在她的基因譜係裏保留了這個缺點,從而合理換取了她需要傳給後代的其他品質,所以這副鏡片還有矯正散光的作用。”

鄧肯當時幾乎並不明白這些話的含義,但是他後來查閱了主堡圖書館的資料,不過資料稀少且內容極其有限。他問了一些相關的問題,可是施萬虞統統避而不談。不過,他在事後看到了那些聖母老師的行為,便明白自己的問題惹惱了主堡的這位指揮聖母。施萬虞通常會把怒氣發泄在其他人身上。

鄧肯猜測,她大為光火,真正的原因應該是他想知道她是不是自己的媽媽。

當時,鄧肯已經知道自己和別人不一樣,而且已經知道很長時間了。貝尼·傑瑟裏特的這座主堡結構精密,有些地方他無法進入。不過,他發現了一些隱蔽的途徑,可以繞開這些門禁和障礙。他時常透過厚實的合成玻璃或打開的窗戶,望著下麵的卡口以及一段又一段空地。各處碉堡選址巧妙,周邊的那些空地都在他們的縱射範圍之內。米勒斯·特格親自跟他講解過縱射陣位的重要意義。

伽穆,是這個星球現在的名字,它以前叫傑第主星,但是有個名叫哥尼·哈萊克的人改成了伽穆。都是非常古老的曆史了,沒什麽意思。卡拉丹星球尚未更名為丹恩的時候,伽穆蘊藏石油。直至今日,這座星球的塵土中仍然殘留些許石油的苦味。鄧肯的幾位老師告訴他,數千年特殊的種植計劃正在改變這一情況。他在主堡就能看到種植計劃裏的一些植物——主堡周圍便是大片的鬆樹等木本植物。

鄧肯做了一圈側手翻,眼睛依然偷偷地看著兩位聖母。他按照特格教的方法,側手翻的時候活動了一下自己的核心肌肉群。

除了肌肉訓練,特格還跟他講過星球防禦。伽穆的繞行軌道上有很多監控飛船,船內的工作人員不能攜帶家屬登船。因為隻有家屬留在伽穆,監控飛船守衛星球的人員才能夠時刻保持警惕。這些飛船附近還有多艘探測不到的無艦,艦上成員均為霸撒的人和貝尼·傑瑟裏特的聖母。

特格說:“如果沒讓我全權負責安排所有防禦工作,我肯定不會接手這項任務。”

鄧肯這時才明白,自己就是“這項任務”,主堡的目的是保護他,特格的監控飛船,包括那些無艦,都是在保護主堡。

這些軍事課程的內容,鄧肯感覺似曾相識。在學習看似脆弱的星球如何抵禦太空來襲的時候,他知道各項防禦工作在什麽情況下才算布置妥當。雖然整體極度複雜,但是他可以找出其中的一些要素,而且能夠理解。例如,持續監控大氣和伽穆居民的血清組分,到處都是貝尼·傑瑟裏特雇用的蘇克醫生。

特格說:“疾病就是武器,我們對抗疾病的防禦工作必須經過細致調整。”

特格時常會對被動防禦大加批判,他認為:“之所以會采用這樣的防禦思路,是因為受困心態在作怪。而這種心態隻會造成致命漏洞,這一點,早已為人所知。”

每當特格講解軍事內容的時候,鄧肯都會聚精會神地聽講。他聽帕特林說過,也在圖書館的資料裏看到過,門泰特霸撒米勒斯·特格曾經確實是貝尼·傑瑟裏特赫赫有名的軍事領袖。帕特林經常提到他們一起服役的事情,主角往往都是特格。

特格認為:“機動力是作戰成功的關鍵。如果你被緊緊牽製在堡壘裏邊,就算整顆星球都是堡壘,歸根到底,也無濟於事。”

特格對伽穆沒有多少感情。

“你已經知道這個地方之前叫傑第主星了。這裏曾經是哈克南人的地盤,他們讓我們見識了人類暴虐的極限。”

鄧肯回憶這些事情的時候,看到牆頭的兩位聖母顯然正在討論自己。

新來的那個是我的老師嗎?

鄧肯不喜歡被人盯著,他希望新來的這位聖母可以給他留出一些獨處的時間。她看起來和施萬虞不太一樣,似乎沒那麽難相處。

鄧肯心中一邊咒罵,一邊依著咒罵的節奏繼續練習。去死吧,施萬虞!去死吧,施萬虞!

他從九歲那年,也就是四年前,便開始憎恨施萬虞。他覺得,她應該並不知道自己恨她這件事,她可能已經忘了那件讓他產生恨意的事情。

鄧肯當時剛滿九歲,他偷偷溜過內部的一道道卡口,鑽進了一條隧道,出口就是一座碉堡。隧道裏彌漫著腐爛的味道,陰暗,潮濕。他剛趴到碉堡的射擊孔上,還沒朝外邊看多久,就被推回了主堡的核心區域。

他被施萬虞嚴厲地教育了一番。直至今日,他仍然認為施萬虞疾言厲色,不近人情,一旦下了命令,就絕對不允許他人違抗。不過,四年前的逃跑事件讓他領教了貝尼·傑瑟裏特音控力的厲害。未經訓練的人,聽到這種具有微妙特質的聲音之後,全無招架之力,隻能屈從就範。

她不能容忍他人抗拒自己的命令。

“發生這樣的事情,說明整支護衛隊都需要嚴明軍紀,”施萬虞說,“他們都將受到嚴厲的處罰。”

施萬虞的這番話令鄧肯備感愧疚——鄧肯非常喜歡護衛隊裏的幾個守衛,他偶爾還會引幾個人出來嬉笑打鬧一番。他偷偷溜進碉堡其實隻是惡作劇,他的那些朋友卻因此受到了懲罰。

鄧肯知道處罰的意思。

去死吧,施萬虞!去死吧,施萬虞……

鄧肯離開施萬虞後,衝到了當時的教員主管塔瑪拉尼聖母那裏。這位聖母也是一位麵容枯槁的老嫗,行止冷峻,一張窄小的臉,滿頭白發,皮膚已不複彈性和光澤。他問塔瑪拉尼,他的守衛會受到怎樣的懲罰。塔瑪拉尼令人意外地陷入了沉思,聲音好像沙礫摩擦木材一般幹啞。

“懲罰?也罷。”

這間教室狹小逼仄,旁邊是一間較大的練習房,塔瑪拉尼每天晚上都會在這裏準備第二天的課程。這裏不僅有氣泡和線軸讀取儀器,還采取了其他精密的手段儲存、調取信息。鄧肯對這裏的興趣遠遠超過圖書館,可是他必須有人陪同才能進入這間教室。這間房間有多盞懸浮球形燈,室內燈火通明。鄧肯進門的時候,塔瑪拉尼便從備課的地方轉過了身。

“我們的重大懲罰往往都有點像與祭祀相關的筵席。”她說,“那些守衛將接受的想必便是重大的懲罰。”

“筵席?”鄧肯迷惑了。

坐在轉椅上的塔瑪拉尼轉了過來,麵對鄧肯,直視他的眼睛,牙齒在明亮燈光之下閃爍著鋼鐵的光澤。“大凡必須受到懲罰之人,往往得不到曆史的善待。”她說道。

聽到“曆史”這兩個字,鄧肯不禁一顫。這是塔瑪拉尼的信號,她要講課了,他又要聽到一些無聊的東西了。

“任何人,但凡受到了貝尼·傑瑟裏特的懲罰,必然都會明白一些道理,必然都將終生銘記。”

鄧肯全神貫注地看著塔瑪拉尼滄桑的嘴巴,突然感覺她要講的是自身的痛苦往事。他能知道一些有意思的事情了!

“我們的懲罰遠非痛苦那麽簡單。”塔瑪拉尼說道。

鄧肯坐在她腳邊的地上,這個角度看去,塔瑪拉尼一身黑色,仿佛一個不祥的預兆。

“我們的懲罰並不會造成極致的痛苦。”她說,“隻有貝尼·傑瑟裏特的聖母接受聖母試煉時,才會受到極致痛苦的考驗。”

鄧肯點了點頭,圖書館的資料將其稱作“香料之痛”,貝尼·傑瑟裏特的聖母隻有通過這個神秘的考驗,才能成為合格的聖母。

“不過,重大的懲罰確實會使肉體遭受劇痛。”她說,“也會給情感和心理造成重創。我們的懲罰,針對的往往是對方最大的弱點,所以受罰之人也會因此更加堅強。”

鄧肯聽了她的這番話,心裏滿是惶恐不安。她們要怎麽處置他的守衛?他張口結舌,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可是他也沒有必要說話——塔瑪拉尼的話還沒有說完。

“懲罰最後往往以一道甜品收尾。”她的兩隻手“啪”的一聲,放在了膝蓋上。

鄧肯皺起了眉頭。甜品?隻有筵席才會有甜品,筵席怎麽會是懲罰呢?

“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筵席,隻是像筵席一樣,每一步都會有一段不同的體驗。”塔瑪拉尼說道,一隻嶙峋的手在空中畫了一個圓圈,“甜品上來了,完全出乎悔過之人的意料,他們心想:啊,我最終還是得到了寬恕!你明白了嗎?”

鄧肯搖了搖頭,他並不明白。

“這是一時的甜美。”她說,“一場痛苦的筵席,你挨完了每一道菜,最後上來了一道你願意品嚐的美味。可是!你雖然在品嚐甜品,但是隨後便會出現最為痛苦的時刻,你會意識到,會明白這並非最終的歡愉。絕非如此。這是重大懲罰帶來的最為可怕的後果,這是貝尼·傑瑟裏特的懲罰難以抹去的印記。”

“那她會怎麽處置那些守衛?”鄧肯費了很大的氣力,才說出了這句話。

“我不知道每一步具體會采取怎樣的措施,也沒必要知道。我隻能告訴你,每個人受到的懲罰都各不相同。”

塔瑪拉尼就此打住,不再談論此事,而是繼續準備第二天的課程了:“我們明天再繼續。”她說,“明天要講怎樣辨識各種凱拉奇口音的來源。”

鄧肯也問了其他人有關懲罰的問題,但即便是特格和帕特林也不願意跟他解釋。他後來見到了那些守衛,可是連他們也不願談及自己受到的折磨。他主動向他們示好,其中幾人隻是敷衍地回應了一下,但是再也沒有人願意跟他一塊兒玩耍。受到懲罰的人都不願意原諒他,這一點他至少可以確定。

去死吧,施萬虞!去死吧,施萬虞!……

這就是他內心深處憎恨的來源,他厭惡之前的那些老太婆。新來的這個年輕聖母會不會和以前的那些一樣?

去死吧,施萬虞!

他曾經質問施萬虞:“你為什麽要懲罰他們?”施萬虞停頓了片刻,然後說:“你待在伽穆這裏很危險,有些人想要加害於你。”

鄧肯沒有問這是怎麽回事,因為他已經問過這方麵的問題,但是從來沒有人跟他解釋過。即便是特格也不願意回答他的問題,不過特格出現在這裏,就已經能夠說明他的處境有多麽危險。

米勒斯·特格是一個門泰特,他肯定知道很多事情。這個年邁的男人在思維的海洋中遨遊的時候,鄧肯看到他的眼中閃爍著光芒,可是他從來不會以門泰特的狀態回答鄧肯的這些問題:

“我們為什麽在伽穆?”

“你們在提防誰?誰想要害我?”

“我的父母是誰?”

麵對這些問題,特格大多時候沉默不語,有時隻會低吼:“這個問題我不能回答。”

那座圖書館並沒有什麽用,他在八歲那年就明白了這件事情,當時的教員主管是一個未合格的聖母,名叫盧蘭·吉薩,盡管沒有施萬虞這般蒼老,至少也有一百多歲。

在他的要求下,圖書館向他提供了伽穆(傑第主星)的信息,顯出了哈克南人的信息,讓他知道了他們的衰敗。它也顯出了特格曾經指揮過的多場戰役和戰爭,沒有哪一場戰鬥給他留下極其血腥的印象。若幹名解說員提到了特格“高超的外交水平”。然而,從這條數據看到了那條數據,從那條數據又看到了另一條數據,鄧肯知道了神帝的時代,了解到神帝如何讓子民臣服於自己。鄧肯在這個時期裏沉浸了若幹星期。他在記錄資料裏發現了一幅舊地圖,便將地圖投射到了聚焦牆上。通過後期添加的解說信息,鄧肯知道了這座主堡的前身——魚言士曾將此處作為指揮中心,後在大離散期間棄之而去。

魚言士!

鄧肯當時多麽希望自己能夠生活在她們的時代,成為稀罕的男性參謀,為這支崇拜神帝的女軍建言獻策啊。

噢!生活在那個年代的拉科斯星球上!

特格通常稱呼神帝為“暴君”,如此直白的態度頗為令人意外。仿佛打開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門般,圖書館裏有關拉科斯的信息湧到了鄧肯的麵前。

“我有機會看到拉科斯嗎?”他曾經問過吉薩這個問題。

“你現在就是在為去那裏生活做準備。”

這樣的答案令他錯愕不已。他們跟他講過那顆星球的許多事情,這些東西現在成了他最新的關注焦點。

“我為什麽會去那裏生活?”

“這個問題我不能回答。”

他對於那顆神秘的星球產生了不一樣的興趣,於是便繼續研究起了那個神秘星球上的悲慘教會,他們信奉的是分裂之神夏胡魯。一群蟲子。神帝變成了那些蟲子!這個想法令鄧肯心生敬畏,或許這裏有一些值得他崇拜的地方。這個想法令他頗有感觸。一個人怎麽會甘心變成那樣恐怖的形態?

鄧肯知道他的守衛以及主堡的其他人對於拉科斯和那個教會的看法,譏諷和嘲笑說明了他們的態度。特格說:“我們或許永遠都無法了解全部的真相,但是,小夥子,我跟你說,當兵的什麽教都不要信。”

施萬虞道出了特格沒說的話:“你需要了解暴君,但是你不能相信他的宗教。那種宗教卑鄙可恥,信仰這種東西是對你自己的侮辱。”

學習之餘,鄧肯抓住一切時間,仔細研習圖書館的各類資料:《分裂之神聖書》《守護聖經》《奧蘭治天主教聖經》乃至《次經》。他知道了早已不複存在的信仰傳播部,也知道了“那顆本質是理解之恒星的珍珠”。

他樂此不疲地搜索有關那些蟲子的信息。它們竟然有那麽大!個頭大得可以從主堡的一端伸到另一端。早在暴君去世之前,這些蟲子便已出現。人們曾駕馭它們,在茫茫荒漠之中馳騁,而今拉科斯的教會明令禁止馭蟲。

一支考古隊伍曾在拉科斯上發現了暴君原始的無廳,他們的記載令他魂牽夢縈。達累斯巴拉特,這是那個地方的名字。考古學家哈迪·貝諾托的報告上寫有“受拉科斯教會之命,就此封禁”的字樣。貝尼·傑瑟裏特檔案部給這些記載標上了很長的檔案編號,貝諾托在記載中揭露的真相非常神奇。

“每隻蟲子體內都有神帝的一部分意識?”他問吉薩。

“據說如此。即便當真如此,這些意識現在並沒有知覺,沒有意誌。暴君自己說過,他將進入一場無盡的夢境。”

每次學習,他都會接受一次特殊的教育,都會聽到貝尼·傑瑟裏特關於宗教內涵的闡釋。某天,他終於看到了題為“賽歐娜之九女”和“艾達荷之萬子千孫”的那些記載。

他質問吉薩:“我叫鄧肯·艾達荷,我也姓艾達荷,這是怎麽回事?”

吉薩行走的時候,仿佛始終置身於失敗的陰影之中,低著狹長的頭,淚汪汪的眼睛看向地麵。鄧肯質問她的時候已是傍晚,兩人當時在練習房間外麵的長廳裏。聽到這個問題,她臉色煞白。

見她一時語塞,他便繼續追問:“我是鄧肯·艾達荷的後代嗎?”

“這件事你得去問施萬虞。”吉薩十分艱難地說出了這句話,仿佛忍受著劇烈的疼痛。

又是這樣的回複,他非常生氣。她其實是說施萬虞會讓他閉上嘴巴,不再追問這件事情,這樣的回答並沒有什麽有價值的信息。鄧肯以為施萬虞什麽都不會告訴他,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你身上流淌的正是鄧肯·艾達荷的血。”

“我的父母是誰?”

“他們已經去世很久了。”

“他們怎麽死的?”

“我不知道。你來到我們這裏的時候,已經是個孤兒了。”

“那為什麽有人想害我?”

“你以後可能會做的事情讓他們害怕了。”

“我可能會做什麽事情?”

“好好學習,你終究會明白所有事情。”

閉嘴!好好學習!又是這樣的話!

這次他乖乖地聽話了,因為他已經能夠判斷對方是否拒絕了他。不過,他在孜孜不倦的探索之中,看到了有關大饑荒和大離散的其他記載,還有關於無艦和無廳的記載,他還了解到,即便是宇宙間預知能力最強的大腦也無法追蹤這兩樣東西的蹤跡。他在這裏知道了鄧肯·艾達荷和賽歐娜的子孫後代的事情——這些古人效忠神帝暴君,他們也不會被先知和具備預知能力的人看到。宇航公會的宇航員即便處於深度的美琅脂迷醉狀態,也無法探查到這些人的行蹤。這些記載稱,賽歐娜是一個真正胎生的厄崔迪人,鄧肯·艾達荷則隻是一個死靈。

死靈?

他在圖書館內四處搜尋,希望找到有關這個詞語的詳細解釋。死靈。然而,他找到的信息不過是有限且簡單的記載:“死靈:人類,發育自特萊拉人伊納什洛罐中的屍體細胞。”

伊納什洛罐?

“特萊拉人發明的設備,可以利用屍體的細胞培殖人類活體。”

“請對死靈進行描述。”他對圖書館發出指令。

“單純無知的肉體,不具備其初始的記憶,參見‘伊納什洛罐’。”

鄧肯學會了理解沉默的含義,學會了理解主堡的那些人沒告訴他的事情。他獲得了啟示,他明白了!那年他隻有十歲,可是他全都明白了!

我是一個死靈。

臨近傍晚的圖書館,周圍所有玄秘的機械裝置仿佛都與背景融為了一體,這個十歲的男孩靜靜地坐在一台掃描儀前,緊緊地抱著手中的儀器,思忖著自己的身份。

我竟然是死靈!

他不記得培殖自己的伊納什洛罐,最初的記憶便是吉薩將他抱出搖籃,她那警覺的雙眼中透露出關心,但很快被謹慎替代。

盡管主堡的人們並不希望他知道這些事情,但是這些信息和圖書館的資料最終讓他看到了整個事情的核心——他自己。

“跟我講一講貝尼·特萊拉。”他向圖書館發出了指示。

“這個民族自行分為變臉者和尊主兩個階級。變臉者像騾子一樣,不能生育,唯主命是從。”

他們為什麽要這樣對待我?

圖書館的信息機器突然變成了陌生而又危險的東西。他非常害怕,怕的不是自己的問題等來的是一扇又一扇空白的牆壁,而是問題的答案。

施萬虞和這些人為什麽這麽在意我?

他感覺這些人都在欺騙自己,包括米勒斯·特格和帕特林。摘取一個人類的細胞,然後培養出一個死靈,為什麽這樣的事情不會受到譴責?

他猶豫不決地又問了一個問題:“死靈有可能想起過去的自己嗎?”

“有可能。”

“要怎麽做?”

“從死靈向初始身份的轉化需要滿足一些心理上的預設條件,這些條件可以通過創傷激發。”

這算什麽答案!

“怎麽激發?”

此時,圖書館的門口突然出現了施萬虞的身影。可見,圖書館事先經過了設置,他的這些問題會觸發她身邊的警報!

“你遲早會明白所有事情。”她說道。

她想息事寧人!他憤憤不平,她的話並不能讓他信服。內心有個聲音告訴他,這些人雖然自視甚高,但是並沒有他尚未喚醒的自我睿智。他對施萬虞的厭惡達到了全新的高度,她成為一個人格化的象征,代表一切引誘並折磨他的事物和人,代表一切拒絕滿足他好奇心的事物和人。

不過,現在他浮想聯翩。他要找回自己初始的記憶!他感受到了真相隱約的搏動——找回初始的記憶,他就能夠想起自己的生身父母,自己的家人,自己的朋友……以及自己的敵人。

他質問施萬虞:“你們把我造出來,是不是為了對付我的敵人?”

“孩子,你已經學會了沉默。”她說,“便應該多多利用。”

說得好,我就要這樣和你鬥爭。去死吧,施萬虞。我一句話都不會再說,我要潛心學習,絕對不會讓你知道我內心的想法。

“畢竟,”她說,“我們需要培養的人應該清心寡欲,寵辱不驚。”

她居然用這種語氣跟他說話!他不允許別人在自己麵前擺出高高在上的姿態,他要沉默警惕地同他們所有人鬥爭。鄧肯從圖書館跑回了自己的房間,坐在**,曲膝抱住了自己。

之後的幾個月裏,許多事情證實了他死靈的身份。即便是一個孩子,也能發現自己身邊的異常。他偶爾會在牆外看到其他的孩子在主堡邊界的路上嬉笑打鬧,也在圖書館裏找到了有關兒童的記載。大人不會揪著那些孩子,強迫他們參加這些嚴酷的訓練。其他的孩子不會被聖母施萬虞指指點點,不會大事小事都管著他們。

鄧肯發現的這些事情使他的生活再一次發生了變化。盧蘭·吉薩被召離,再也沒有回來。

她不應該讓我知道死靈的事情。

然而,事實並非這麽簡單,正如施萬虞那天在女牆上向初來乍到的盧西拉解釋的那樣。

“我們知道這一天終究會到來,他必然會知道死靈的事情,必然會提出一些尖銳的問題。”

“之前就應該由聖母接手他的日常教育。吉薩留在他身邊或許就是個錯誤。”

“你是在質疑我的決斷嗎?”施萬虞突然甩出這樣一句話。

“莫非您心思縝密,向來沒人質疑過您的判斷?”盧西拉的聲音雖然低沉柔和,但是像一記耳光打在了施萬虞的臉上。

施萬虞沉默了將近一分鍾,而後說:“吉薩把這個死靈當成了一個心肝寶貝。她還哭著說自己會想念他的。”

“事先沒跟她說過這件事情?”

“吉薩沒有接受過我們的訓練。”

“所以你當時讓塔瑪拉尼接替了她的位置。我不認識塔瑪拉尼,但是她的年紀應該相當大了吧。”

“相當老。”

“吉薩調走之後,他是什麽反應?”

“他問她去哪兒了。我們沒有告訴他。”

“塔瑪拉尼和他相處得怎麽樣?”

“他和她相處了三天之後,非常平靜地告訴她:‘你很討厭,我現在對你是不是就應該是這樣的態度?’”

“才三天!”

“現在,他一邊看著你,心裏一邊想著:我恨施萬虞,這個新來的是不是也會很討人厭?不過,他也在想,你和那些老太婆不一樣,你非常年輕。以後,他就會知道這一點的重要意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