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生日

進入新世紀,冬天越來越暖。申城已經有好幾年沒有下過雪了。臘月二十這天,孟媽媽起了個大早,一邊往麵條鍋裏扔前一晚搓好的糯米小圓子,一邊嘮叨四十年前的那個冬日,也是臘月二十,是那麽的冷得出奇。

那年積雪及膝,她挺著大肚子在灶台邊做飯,忽然覺得不對勁,就叫鄰居去叫丈夫。等孟千裏他爹帶著村醫來接生的時候,羊水已經破了。

雪白的寒意不住從窗外彌散進來,但身子卻熱乎乎的。“把你一生出來,身子立刻覺得冷了。”

“你爹一見是個帶把兒的,光顧著看你,也不管我了。”孟媽媽言若有憾,心實喜之。

孟千裏隔著一層玻璃門坐在飯廳裏,聽老娘嘮叨。湯鍋的熱氣蒸騰在整個廚房裏,玻璃門上也是一層水霧。同樣的話他聽了幾十遍了。

今天是他40歲生日,早晨醒來時有點恍惚,仿佛這一生什麽都還沒做,就過去一半了。

聽完老娘例行的嘮叨,他去衛生間刮胡子,看看鏡子裏的人,好像也還不老。

吃完生日長壽麵,他照常去上班。天上下著毛毛細雨,不得不開車。在十字路口等紅燈的時候,一扭頭一抹胭脂色映入眼簾。他覺得不可置信,轉過頭又仔細看了一眼。

沒錯,馬路中心綠化帶裏的海棠,居然零零散散地開了幾朵。瘦瘦的,顏色也淺淡,不留意都看不出來。

看來全球變暖的趨勢是擋不住了。孟千裏心裏歎了口氣。

轉彎道的綠燈亮了。一個半大的男孩子騎著電瓶車倏然從車旁躥了出去。孟千裏還在看海棠,變故已經在前麵十米處發生了。

男孩躺在路中央,電瓶車倒在兩米之外,車頭碎了一塊。一輛黑色奧迪停在電瓶車旁邊,在低沉的天幕下,像隻渾身塗滿墨汁的異獸。

男孩闖紅燈,轉彎的奧迪避讓不及,兩車相撞。附近的交警很快過來了,帶著輔警在周圍立起了警示牌。孟千裏在警察指揮下繞到另一邊開過這個路口。

遠處傳來救護車開道的聲音。他在心裏祈禱,希望男孩沒事。

快到海礦所時要經過一個公園,就是上次辦**展的那個。時值隆冬,公園開門時間比其他季節晚一點。門口有臘梅從光禿禿的枝頭上綻開了一朵朵明黃的花朵。

一排臘梅在後視鏡裏緩緩後退。如果精神從這一刻的塵世裏抽離,會覺得向後退去的,是奔湧不停的時間洪流。

孟千裏晃了晃頭,快到單位了,要打起精神。眼角的最後一縷餘光掃過後視鏡,忽然瞥見臘梅樹下坐著一個小女孩。

小女孩撐著把小黃傘,坐在涼亭下,腰身坐得很直。但周圍沒有大人。

孟千裏不由多看了一眼。車子向前開,已經失去了小女孩的影像。

也許是有大人陪著的,隻是驚鴻一瞥間自己沒看見吧。他這麽想。

但直到車子停到了所裏的停車場,他還是在想這個問題。往辦公樓走的時候,同事紛紛招呼,“孟主任,早!”

他一麵強烈懷念起以前大家叫他小孟時的情景,一麵還是忍不住想到那小女孩。

到辦公樓下時,羽絨服上已經濡了一層濕意。他看見小謝迎麵走過來,便向對方伸出手,“把你的傘借我用下。”

撐著一把木柄的大黑傘往外走,不到5分鍾就到了公園門口。小女孩還坐在那兒。紮著羊角辮,眼神裏凝著某種期待看向路對麵。

孟千裏遲疑了一下,走過去問:“小姑娘,你家大人呢?”

小女孩看他一眼,沒回答,又轉眼去看街對麵。孟千裏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那裏有個小型農貿市場。

“爸爸媽媽去買菜了嗎?”

小女孩終於回答:“是奶奶去買菜了。”

讓五六歲的小姑娘一個人等在這兒,這個奶奶就不怕她被人販子拐跑嗎?

他在小女孩身邊坐下來,想等到她奶奶來了再走。

不過直等了半個小時,那奶奶也沒有出現。孟千裏朝女孩伸出手,“我帶你去農貿市場裏找奶奶吧!”

小女孩卻猛地朝後縮了縮身子。“不能跟陌生人走,哥哥說的。”

“可是你奶奶進去買菜那麽久,還沒出來,會不會出什麽事了?”

小女孩絞著兩手手指,想了一會兒才說:“我去菜場找過了,沒找到奶奶。”

孟千裏覺得有點不對勁,但又想不出問題的關鍵在哪兒。於是給負責海礦所這一片社區的民警打了個電話,說了小女孩的事。對方承諾十分鍾之內就過來。

孟千裏朝四周看了看,到公園轉角的巷子口買了包子和豆漿。遞過去的時候,小女孩眼巴巴地盯了早餐袋子一會兒,卻始終沒有伸手來接。

“哥哥說,不能吃不認識的人給的東西!”

這哥哥倒是挺警惕的,孟千裏苦笑。

他隻好拎著早餐袋子,等民警過來。小女孩忽然抬頭對他說了一句話:“謝謝你,大哥哥!我覺得你應該不是哥哥說的壞人。”

按理說,孟千裏應該吃驚於小女孩的早慧,但讓他按捺住衝動不跳起來的,卻是那三個字——大哥哥。

他訕訕地捋了捋額前的亂發。大半個月沒理發,又長得遮住眼睛了。是不是不修邊幅,才會讓人看不出真實年齡?或者是因為到了中年還沒有發福的緣故?

民警小沈很快來了。孟千裏把早餐給了他,就匆匆回了海礦所。

快到年底,各係統的研究也告一段落,進入了年終總結階段。這段時間,實驗室是相對比較清閑的。

不過一進辦公室他卻接到了一個奇怪的通知。助理小董說所長讓他到研究所對麵的咖啡店去見一個人。

孟千裏很詫異,追問下去,小董回答說所長的通知就是這樣,沒說是什麽人。

孟千裏隻好依言去了咖啡店。進了包廂,就發現桌邊坐著個身姿窈窕的女人。

聽到腳步聲,女人轉過頭來。孟千裏一凜,知道這是個熟人,但一下想不起來是誰。為了掩飾尷尬,他立刻遠遠地伸出手,大步朝對方走過去,口中熱情地打招呼:“你好你好!”

對方站起了身,直到孟千裏到了跟前才伸出右手輕握了一下。

“你好,孟主任,我是李紫。”女人說。

她一報名字,孟千裏立刻想起她是誰了。國安局申城分局偵查科的偵查員。“海牛一號”項目成功後,曾經來所裏給實驗室所有工作人員進行過國家安全方麵的培訓。

李紫一看他的表情就笑了。“孟主任不用尷尬,聽說智商高的人通常都有點小缺陷。”

孟千裏不明所以,“智商高?小缺陷?”

“你14歲考上名牌大學,33歲成為國家重點實驗室主任,帶領團隊研究出國之重器,智商不高是說不過去的。”

孟千裏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

李紫又說:“你的小缺陷就是,記不住人的麵相。”

孟千裏一驚,國安局調查過他?

“聽說你的記性極好,光記數字,聽一遍能記到一百多位,這還是在沒有經過訓練的情況下。不過造物主為了衝抵你的這項天賦,就給了你一個小缺陷。在記人麵相這一點上,你連常人都不如。”李紫說到最後有點開玩笑的意思了。

但包間裏的氣氛並沒有輕鬆起來。孟千裏記得上次開安全培訓會議的時候,李紫是個非常嚴肅的女人。現在忽然要通過開玩笑的方式,來緩解緊張氣氛,顯然她要說的不是一件輕鬆的事。

孟千裏深吸一口氣,在桌子對麵坐下來。“說吧,這回是為了什麽事找我?”

李紫收斂了笑容,也緩緩坐下來。“申城是座國際化大都市,這裏住著來自世界各國的人。中國的對外旅遊業還不發達,所以在這裏的外國人多數是為了工作。”

孟千裏點點頭。

李紫繼續,“這些在中國工作的人,其中有一些隻是打著工作的幌子,在做另外一些事情。”

國安偵查員所謂的“另外一些事情”,自然是指竊取中國國家機密相關的事情。孟千裏示意她繼續說。

“但這些外人想要竊取我們的核心機密是很難的,必須要有人從內部策應。所以有時我們發現了某些外國間諜時,並不會急著在第一時間將其抓捕。我們放長線,為的是釣大魚。得把內部泄露國家機密的那個內鬼給揪出來,這條線才算完全斷了。”

“難道我們海礦所零號實驗室也有這樣的內鬼?”孟千裏終於忍不住問了。

李紫點頭又搖頭。想了想她說:“你稍安勿躁,聽我慢慢說。我們從去年年中開始,盯上了一家外企的中層,他行事非常隱秘,跟境外的聯係也不頻繁,是在很意外的情況下被我們發現的。這人平時也就搜集一些外圍的資料傳出去,這些資料不痛不癢。我們研究決定暫時不動他。直到上個月,我們發現他在一堆無傷大雅的情報裏混了一份重要消息。”

李紫說到這裏,抬眼看住了對麵的男人。這男人一頭濃密的頭發明顯有點長了,發色和瞳仁都特別深,從外表和體態上,能看出是個有主見和棱角的人。

他是個能絕對信任的人嗎?

孟千裏渾身如墜冰窖裏。話到這裏不言自明,那條情報消息一定是跟鑽機有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