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日積跬步

每個年份都有屬於自己的印記。

多年以後很多人回憶2008年,大概隻能記得汶川地震和北京奧運。但對孟千裏而言,這一年格外有點不一樣。

直到年底,他都沒有再得到孟祥泰的消息。最後一次聯係是對方從玻利維亞打來的一個電話。當時,聽筒那頭背景音很嘈雜,有古怪發音的語言低低地傳過來。

孟千裏連著一個星期去接孩子放學。先接孟子耀,再孟輝,最後是孟晃。孟晃讀初二,正在躥個子,站著跟孟千裏說話,頭頂已經到了叔叔的額頭。上唇有一縷暗青色,顯然荷爾蒙分泌得比同齡男孩子旺盛。

孟祥泰在俄羅斯做倒爺的時候都沒失聯這麽久。那會兒孟千裏在讀大學,練鐵砂掌,到江裏冬泳,渾身都是膽,遇事從來不往壞處想。

現在孟千裏心裏有點亂。鑽機研製的進度也不太理想。他猜想也許是心態影響了工作狀態。鑽具接卸的問題已經卡殼了一個月,遲遲沒有進展。

魏誌超雖然是個麵冷的人,卻難得開口安慰了他一次。“這不是你的問題,老師,研究小組不止你一個人。”

孟千裏懂他的意思,但也沒說什麽,隻用手擰了擰眉心,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魏誌超最近也有煩心事。他的妹妹最近在跟男友鬧感情糾紛,據說得了抑鬱症。這讓在男女情事上幾乎空白的魏誌超一籌莫展。

12月底入了九,進入一年中最冷的一段時間。一大早到辦公室,能看見窗棱邊有細細的冰棱掛下來,大概是水管有什麽地方漏了。

有一塊粗點的冰棱靠牆,形成了一個鏡麵,研究人員來來往往,影像在冰棱麵上隨光轉動,忽大忽小,忽正忽斜。

每一項研究成果的後麵都是無數活生生的科研工作者。他們走出實驗室後也要曆經生活的酸甜苦辣。

孟祥泰的失聯對孟千裏影響很大。平時他一會兒覺得這個堂哥不靠譜,一會兒又覺得堂哥很暖心。就跟天底下無數的兄弟一樣,驀然不見了這麽個人,心裏像是忽然空了一塊。

空了的一塊是不見了的另一個自己。

無數次實驗失敗的間隙,他一麵壓下枯燥感對研究熱情的吞噬,一麵抬頭看一眼孟祥泰,覺得堂哥生活得多姿多彩,像是代自己體驗了另一種生活。

孟家下一代三個男生很快就不要孟千裏來接放學了。孟子耀嫌爸爸接了他就走,都不跟小靜的外婆聊會兒天;孟輝嫌叔叔不給他買冰激淩;孟晃更直接,說自己是大人了,還要人接,會被女生笑話。

孟千裏隻好又回到研究所加班。前一個星期為了接孩子,每天早退一小時,辦公桌上多了一堆行政文件等他簽署。

但孟千裏沒理那些,徑直打開了電腦。市麵上的微軟操作係統已經進化到了windows7,但他用的還是DOS係統,這讓液晶的顯示屏有了十足的複古感。

他在修改設計方案。剛才在路上,停車等紅燈時有那麽一刹,靈光一閃,像一道閃電劃過漆黑的夜空。120萬伏的高壓電聯通腦子,沒把他劈成一塊黑木炭,卻讓一個想法鑽進了大腦。

四張鑽具設計圖右下角,標注著包括撈矛頭機構、彈卡定位機構、內管端蓋、內管鑽頭、外管鑽頭和U型密封圈在內的十幾個部件圖標說明。

拖動鼠標,敲擊按鍵,一番操作之後,幾張設計圖被按下了保存鍵。

孟千裏伸手揉揉後腰和脖子,有點酸。再看窗外,路燈已經照亮了街麵。

敲門聲忽然響起,孟千裏扭頭去看。站在門口的是樓慶棠。孟千裏有點訝異。樓慶棠已經笑著走了進來,也不用孟千裏招呼,把兩份文件放到桌上就坐到了沙發上。

“加班呢?”孟千裏問,問完覺得有點冒犯人。樓慶棠雖然不算十分積極,但本職工作從不含糊,偶爾加個班也不該特地拿出來問。

不過樓慶棠笑了一下,顯然並不在意。“我當然不想加班,這不有活兒必須明天交嘛!隻好留下來做完再回家。你助理下班了,就直接交給你。”

孟千裏翻開文件夾看了一眼,點點頭。心裏又有點惋惜。樓慶棠的能力一流,負責的任務總是比人預期的還要好上一分。不過他從來隻願意做他分內的那一份,多了就沒有了。

他看文件的時候,樓慶棠起身到窗前看街景。孟千裏剛合上文件夾,他就轉身要走。不過經過辦公桌邊時他瞄了一眼電腦屏幕,忽然“咦”了一聲。

“有什麽問題嗎?”孟千裏趕緊問。

樓慶棠幹脆湊到屏幕前看了個仔細,邊看邊點頭。最後用手指著屏幕說:“在鑽具的外管鑽頭和內管之間加一層密封圈,使得內管和外管環裝間隙之間的密封性能變好,配合鑽機上的抽吸裝置,可使鑽具形成活塞式負壓,實現抽吸繩索取芯。這在提高繩索取芯率的同時,還能有效降低海底沉積物樣品的擾動。”

孟千裏兩眼放了光,接著他的話說下去:“我設想,這種設計在夾雜有少量薄層岩石或砂層的軟硬交錯沉積物地層中鑽進時,鑽具采用雙動方式,內管鑽頭及內管總成可隨外管一同鑽動,能有效破碎岩石。”

說完他目光灼灼地看向樓慶棠,“你私下也在想辦法,要一起解決鑽具的問題!”他的語氣很肯定,說的並不是問句。

樓慶棠把他的設計圖看了幾分鍾就清楚了其中關鍵,並立刻明白設計改變能帶來哪些方麵的優化,說明他平時就在琢磨這個問題。說不定,自己的設計方案,樓慶棠也想到了。

孟千裏也不去問他為什麽有想法先前卻不提出來,隻笑嗬嗬地說:“看來咱們英雄所見略同啊!”

他又指指屏幕說:“這款設計比市麵上其他鑽具的方案有不少突破之處。既然你也想到了,不如後續的細化和實驗之類的工作就由你來做吧,成功了咱們一起申請個實用新型的專利。”

樓慶棠張了張嘴,孟千裏怕他一開口就是推脫之語,又趕緊拍了拍他的肩。

樓慶棠低頭一笑,抬頭說:“那好吧。”

~~

第二天研究所來了個不速之客。

孟千裏沒想到來人是陸秋山。在會議室見他時,很是驚訝了一會兒。因為他接到的通知是,要跟一家澳大利亞的公司代表談技術合作的事。

小會議室裏隻剩下他們兩人時,孟千裏忍不住拋出了那個疑問。“我記得沒錯的話,你應該是在一家美國企業工作的吧?”

陸秋山笑了一下。空調口向下呼呼吹著暖風,他脫了羊絨大衣,隻穿藍灰色的襯衫和休閑西服,舉止間有種中年人特別的魅力。

大概外企真是個適合他的地方。

“我去年跳槽到這家公司的。”陸秋山說。

“原先那家公司可是業內領先企業。”孟千裏還是不解。

“這家公司有他們的優勢。”

“是什麽?”孟千裏更好奇了。

“他們在我的薪水前麵加了個1。”陸秋山還是笑,不過話卻很實誠。

孟千裏愣了愣。如果原先他年薪20萬元,那麽現在就是120萬。

都是給外國人打工,自然哪兒給的錢多就去哪兒,無可厚非。

陸秋山也不再多話,攤開了一份文件,開始給孟千裏講合作方案。

他們希望出售一整套保壓取芯的鑽機設計和製造方案,並在後續研究中進行技術合作,共享研究成果。

近年來國內有一種思潮,認為“造不如買”。國外的技術成熟,經過了市場檢驗。成熟的生產線產品,價格比國內從頭研製劃算多了。

陸秋山話裏話外也有點這意思。根據他帶來的方案書,他們的鑽機可下到2000米水深,可保壓取芯的下鑽深度是100米。

如果這個技術參數在實際操作中能百分百達到,基本就滿足了零號實驗室當前的需求。

“聽說你們的研究現在遇到了瓶頸。”陸秋山說。

他是個很會把握時機的人。

但孟千裏沒回他的話,反倒問了個問題,“你們的鑽機實際能保壓的深度有多少?”

這是最關鍵的問題。國際鑽機研究,能保壓取芯的隻有美、德、澳三國。然而他們的技術都有缺陷,號稱能下鑽150米的,實際能保壓的部分隻有50米。

他猜想,澳洲這家企業願意談合作,一來是經營上出現問題,麵臨資產重組的困境,急需一個項目打開突破口,獲得投資人的青睞,重新得到注資。二是幾年來其保壓取芯技術缺陷至今沒能取得突破,便想通過與中國合作的方式進行破局。

孟千裏笑了笑,“師兄你曾經也是零號實驗室的成員。雖說因為保密協議,三年沒能參與新型鑽機的研製,但以你的能力,加入現在的企業,應該能幫他們找到轉機吧。”

陸秋山苦笑了一下。從孟千裏的口風來看,這是在婉拒他了。但幾年來他不是沒碰鑽機研究,而是壓根沒碰研究,精力都放在了市場拓展上了。幫公司賺了不少錢,自己也獲利,每天開豪車,住豪宅,出入高檔會所。在美國公司已經做到了一個外國人能坐到的最高位置,升無可升,便去了另一家公司。

這才發現,拳不離手,曲不離口,古人誠不我欺。他已經進不了實驗室了。

孟千裏還在對麵解釋,“要是用國外的勘探船和鑽機勘探南海,我們的勘探資料會被外國人掌握。你也是中國人,這點應該能理解。”

陸秋山費力地聳了聳眉,有點疲倦。孟千裏已經是給他麵子了,至少他沒說國外近年在鑽機技術上進展有限,不想跟他們分享國內的技術進步。

知道不會如願,偏要來走這一趟,陸秋山不知道是自己固執,還是想賭一賭孟千裏的性格會有所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