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混沌

四月花香滿城。空氣一團混沌,各種花粉飄散,濃烈的,清淡的香味混雜一處,曖昧不清。這是一年裏最美的季節,卻不清爽。

孟千裏一走出海礦所大門就忍不住打了兩個噴嚏,不知道鼻子對哪種花粉過敏。據說申城患鼻炎的人要比別的城市多。這裏水多,潮濕,造就了易生鼻炎的體質。

他正想著待會兒在醫院順便也開點鼻噴霧劑,忽然兜裏手機響了。接起來一聽,是周曉鶇。

一聽那頭的話,孟千裏差點跳起來,表示立刻去辦。周曉鶇連忙喝止他:“現在別去!過兩天碰見,裝作無意間聊起,再順便勸兩句。太刻意了容易有反效果。”

孟千裏汗顏,心道薑還是老的辣,在所長麵前,他始終都像個毛頭小夥子。

掛了電話抬頭望天,天空淡藍,幾朵遊雲無精打采地趴在頭頂。但孟千裏心情變好了,看那雲朵,便像是明麗逛街時鬧著要吃的棉花糖,怎麽看怎麽可愛。

心情一旦愉快,去醫院的這段路也變得美好了。

周曉鶇說,今天找何詠傑談話,對方鬆口了,似乎不再那麽堅持離職。

孟千裏看著車窗外快速飛馳的街景,覺得占道經營的小攤販和眼睛長在頭頂的精品店店員,都是塵世生活裏的美好日常。他去給老爹開慢性腸炎的藥,覺得為人子女,尚能盡孝,是人生一大幸事。末了,在心裏偷偷練習怎麽勸說何詠傑。

練了個兩三回,醫院就到了。下車時發現醫院對麵新建的商場開業了。錚亮的玻璃把行人或光鮮或灰敗的身影收入懷中,再鋪陳出來,連著飛馳的汽車一起,形成一場光怪陸離的光影秀。

商場建設速度很快,去年年初剛拆的腳手架,一年多就完成了招商和裝潢的流程。孟千裏看了看,一樓有幾家裝修得富麗堂皇的門店,賣的是國外的時裝品牌,門口停的車大多車體寬大,立著豪車車標。

中國的一億件襯衫隻能換美國一架波音飛機,但麵前這家Tommy Hilfiger的美國休閑服飾品牌,一件夏天的T恤售價將近1千塊。而這時申城普通的二手房均價大約6千左右。

孟千裏問過堂哥,為什麽普通的棉紡織品能賣到那麽貴。堂哥說,這就是品牌的價值。

溢價太多了,孟祥泰說,什麽時候我們有自己的品牌,也能讓車間裏的工人多拿點工資?

孟千裏說:“所以光搞輕工業是沒有前途的,價格別人說了算。我們得掌握高端科技。核心工業部門領先了,腰杆子硬了,別人才會願意坐下來聽聽我們說什麽。”

孟祥泰每到這時就會拍拍堂弟的肩膀,說:“這就是我一直支持你搞科研的原因,爭氣的事,賺錢的事,咱家都得有人去做。”

醫院掛號處排隊的人特別多,孟千裏老老實實站在了隊尾。消毒水的味道都被熱烘烘的人味衝淡了。他並不反感這種味道。

相反,孟千裏喜歡聞各種味道。單位車間的金屬味、機油味,小區附近小食街上的蒸煮烹炸味,甚至連汽車的尾氣他都不太排斥,更不用說春天的花香。

足足排了半小時才掛到號。在病房外等護士叫號,前麵又有長長的隊伍。不過今天他請了假過來,有時間等。而且又接了所長的電話,心情好,更覺得排個隊不算什麽。

快輪到他時,一陣踢踢踏踏的腳步聲混雜著人聲朝他們過來了。抬頭一看,是兩個護士推著輪椅,還有兩個家屬跟在後麵。一幫人擠在排滿了隊的過道裏,不停地說“借過”“不好意思”“謝謝”,動靜很大。

孟千裏在坐輪椅的病號身上掃了一眼,就轉而去看一個身形微胖的護士。那是這家醫院的護士長,他們是熟人。

何詠傑的妻子,李大姐。

以前孟千裏來這裏給老爹開藥,李大姐隻要碰見他,總會把他拽走,利用自己的人脈關係,讓他免於排隊之苦。

有次走後門的時候剛巧被明麗碰見了,害他受了很長一段時間的白眼。後來孟千裏再來開藥都要先問問何詠傑,挑一個李大姐休假的時日來醫院。

時日一久,有時忘了問,再碰上李大姐,還是熱情地拖著他掛號,看醫生,取藥。這種事發生多了,孟千裏漸漸就模糊了是非觀,拗不過李大姐的熱情,乖乖跟在她身後,直到最後她把裝藥的袋子塞進他手裏。

孟千裏很早離家出來讀書,自己早早出嫁的姐姐都沒這麽親昵地對他過。

但今天,李大姐手推著輪椅背,眼睛不知看向哪裏。孟千裏不解地看著她,足足有30秒,她都沒有轉頭看他一眼。

那一隊人穿過隊伍,往一間胃腸造影檢查室走。越過他時,另一個年輕點的護士看了李大姐一眼,又看看孟千裏,表情十分訝異。

但她很快推著輪椅到了檢查室門口,對排在最前麵的人說:“我們這位是住院的病人,要做個術前檢查,能在您前麵插個隊嗎?”

孟千裏還想再看一眼,護士已經在叫他的號。他隻好扭頭進了診室。等再出來時,胃腸造影室門口隻剩下那倆家屬站在門口等。

他不解地撓撓頭,站了一會兒,便轉身去走廊盡頭繳費取藥了。

從醫院出來時,天已經暗了。初春乍暖還寒,一入夜,地底的寒氣又滿溢至大地表麵,讓行人不自覺地縮了脖子,裹緊了外套。

孟千裏在門口攔了一輛出租車回家。他家和醫院在海礦所的東西兩邊,稍微有點距離。到小區門口時,一輛奧迪蹭了門口的石墩子,司機正站在車門邊打電話。

孟千裏便在門口下了車。進門時,一個蒼老的聲音從腳下傳來,“弟弟啊,雞蛋要買點哇!”

他低頭一看,一個老太太抬起了頭跟他對視,臉幹癟得像個幹枯的胡桃。老太太腳下擺著隻籃子,一塊藍色碎花布蓋在半籃子雞蛋上。

見孟千裏低頭看,老太太用幹樹枝一樣的手掀起了藍花布,露出更多雞蛋。

“都是自家雞下的,土雞蛋,新鮮的,買點吧!”

孟千裏又看一眼,就買了10個雞蛋,提在手裏往自家樓下走。到樓棟口時,感應燈跳了兩下,始終沒亮。

跳躍的燈光裏,有人叫他:“孟叔叔。”孟千裏轉頭去看,隱約看見一個半大小夥子的輪廓,有點疑惑,“你是誰?”

“我爸是何詠傑,我叫何天。”

孟千裏微微張了嘴,他沒想到一天之內能見到他們一家三口。

孟千裏把何天帶進門,讓他在沙發上坐下,就去櫃子裏找飲料。出來時他看了何天一眼,略微愣了愣。

其實他以前是見過何天的。這小夥曾經到海礦所給他爸送過飯。就在“海牛一號”第一次海試失敗之後那段時間,何詠傑天天在海礦所加班,李大姐給他燉了各種滋補的湯,有時自己送過來,有時讓何天送,甚至還讓孟千裏帶過幾次。

何天跟兩年前相比變化太大了。上唇之上已經有了隱隱的須影,肩背比以前寬厚了,看著也結實了很多。很明顯,他是那種在16到20歲之間生出了明顯男性特征的男孩子。如果不細看五官,真沒法把他跟那個竹竿一樣的男孩聯係起來。

孟千裏坐到何天對麵,打開一罐可樂喝了一口,問:“這麽晚來找我,有什麽事嗎?”

在他開口之前,何天已經欲言又止幾回了。他隻好開口問。

“我爸媽要離婚。”

孟千裏把可樂罐子放到了茶幾上,點點頭,又問:“你怎麽發現的?”

“他們談話的時候偷聽到的。”

“為什麽要離婚?”

“聽我媽說,我爸去找了……別的女人。”何天說這話的時候有點為難,中間停頓了幾秒。

孟千裏忍住把可樂一口噴出的衝動,想了想,不知該說什麽。何天來找他,他其實已經猜到他父母之間出了問題。李大姐以前對他好,是看在何詠傑的麵子上,現在裝作不認識他,當然是在生何詠傑的氣。

但是孟千裏實在沒法相信何詠傑會去找別的女人。說到婚內出軌這種事,他把周圍認識的人想了一圈,誰都有可能,唯獨何詠傑不可能。他的潛意識裏沒法想象出那個畫麵。

“這裏麵會不會有什麽誤會?”他問。

何天搖頭,“我媽說她親眼看見他跟一個女人進了賓館房間。”

孟千裏無奈地聳聳眉頭,隻好答應何天好好勸勸何詠傑。送何天下樓時,剛好碰上明麗回來了。

明麗白孟千裏一眼:“也不留人家孩子吃飯。”

何天趕緊說:“我媽不知道我跑出來,回去太晚她會擔心。”

孟千裏送他到門口,幫他打了輛車。車尾漸遠,長街綿延向前,街燈寥落,他心裏十分迷惘。

回到家,明麗正在看他買的雞蛋,笑道:“稀奇啊,你竟然會去菜場!”

孟千裏失笑,就說了門口老太太的事。明麗也笑了,“對門張阿姨說,是有那麽個老太太,在很多小區門口都擺過攤,用養雞場批發的洋雞蛋冒充土雞蛋。”

孟千裏搖搖頭,沒說什麽。明麗又問何天的事,孟千裏說了一點。明麗想了想,也覺得何詠傑不像是個會出軌的男人。

但她的關注點不在這上麵。走到孟千裏跟前,她踮起腳勾住他脖子,眼睛就跟他平視了。“你要是敢偷腥,我就閹了你!”她擺出一副凶狠的表情說,說到最後繃不住,終於還是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