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酒逢知己

梧桐葉子一落,深秋就來了。

零號實驗室的各項工作終於上了正軌。孟千裏還是很忙。這期間,他定期去陳老家裏匯報工作進度,有時也商討下階段工作。

陳老家在北方,在申城的住處是所裏安排的,就在海礦所同一條街上的一個住宅區裏。

每次去看望陳老時,明麗幾乎都在。孟千裏有點奇怪,這姑娘難道不上學不上班的嗎?有心找小趙問問,可是每回都想不起來。

陳老出院回家本是件好事,但孟千裏卻覺得明麗出了醫院對他的態度就變了,像是又退回了原先的狀態:在愛答不理和有禮而疏離之間無縫切換。

愛答不理是沒有旁人在場的時候,有禮而疏離則是在陳老跟前。

孟千裏無奈得很,他覺得女人心實在太難捉摸了。

這天下班後去陳老家裏,請陳老牽線聯係國內一位機械自動化方麵的專家。項目組想在鑽機上使用最新的數控技術,要找專家討論下可行性。

說完正事陳老留他吃飯。阿姨做完飯就走了,明麗卻意外地不在家。吃飯時陳老問了孟千裏的家庭情況和個人情況。說到孟家祖輩的抗戰經曆時,陳老拍了拍膝蓋笑說:“巧了,我家也是革命世家呢!我爺爺跟隨蔡鍔將軍參加過討伐袁世凱的護國運動,我父親原先讀黃埔軍校,九一八之後一直在抗日前線。38年武漢會戰,他隨部隊駐守贛西北一帶,指揮的整個連隊幾乎都犧牲了。他自己重傷昏迷,被新四軍的遊擊隊救了,後來就入了黨。一直到五零年朝鮮戰爭,他還上了戰場,算是跟日本人美國人都幹過仗。”

老人說到最後越來越激動,老夫聊發少年狂,抬起巴掌拍著大腿說:“可惜我沒參軍,要不然79年就能參加十年兩山輪戰。”

孟千裏也覺得血氣上湧,頭皮發麻,說:“可惜我沒早生十年。”

陳老抬眼朝角櫥看了一眼,指指說:“那裏麵有一瓶存了12年的劍南春,在一個鞋盒裏,你去翻出來,今晚我們爺兒倆喝兩杯。”

孟千裏平常其實不喝酒,但這會兒卻真想喝點。不喝對不住今晚的氣氛。

打開櫃子,翻開鞋盒一看,裏麵卻不是劍南春,而是一瓶茅台。他愣了愣,覺得奇怪,難道陳老記錯了?

一眼瞥見旁邊還有一隻鞋盒,打開,裏麵果然是劍南春。他把茅台放好,拿了劍南春出來,心道:大概自己還不配喝陳老的茅台。

瓶塞一開,酒香四溢。陳老閉眼重重嗅了幾口,笑道:“男兒有壯誌,走馬為誰雄,該亮劍時就亮劍。今日宜喝劍南春。”

孟千裏斟上了酒,一老一少舉了杯子,一碰,陶瓷杯沿發出清越的聲音。醇而微辣的**剛入口,還沒來得及細品香味,“哢噠”一聲響傳來,清脆的聲音叱道:“你們在偷喝酒!”

孟千裏一驚,酒入喉頭,立刻嗆著了,劇烈地咳嗽起來。

他訕訕地回頭去看身後的明麗,隻見她柳眉倒豎,滿臉煞氣,隻是五官線條柔和,努力裝出的凶惡樣子不像那麽回事,倒像小姐姐在嚇唬弟弟。

陳老笑道:“你這個丫頭,有客人在呢,不能客氣點兒?你媽叫你來照顧我,你一不會洗衣,二不會做飯,每天盡是橫挑鼻子豎挑眼的,老頭子我還有沒有點自由了?”

明麗也不甘示弱,嘴一撇就回:“我是來上學的,我堂堂申科大的英語係研究生,可不是來伺候人的。而且我媽讓我來,就是監督你,不讓你偷著抽煙喝酒的。”

孟千裏這才明白明麗久留申城原來是為了上學。他夾在爺孫倆中間,有點尷尬,不知該說什麽才好。看看碗裏已吃了一大半的飯,於是站起來說:“我飯吃好了,突然想起明天有個會議,晚上回去要準備點資料。”

陳老看看幾乎還滿著的酒瓶,無奈地揮揮手。孟千裏鬆了口氣,趕緊起身告辭。

走到門口時,忽然發現明麗跟了過來。他有點疑惑。明麗卻把門在身後關上了,又從單肩包裏取出了一個扁扁的小盒子。

孟千裏不明就裏,隻好接了過去。打開一看,裏麵是一張CD碟片。

“這是那天唐朝樂隊的現場錄音,我悄悄帶了隨身聽去錄的,又找音樂學院的朋友刻錄成了CD碟。效果不是特別好,但能感受現場氛圍。”

孟千裏張大了嘴不知道該說什麽。明麗卻又趕著補充:“這樣,你送我演唱會門票的人情,我就還啦!”

她說完就揚起頭,推門進了屋。孟千裏看著門在他麵前打開又合上,心裏哭笑不得。

這姑娘!要說對他有點意思吧,她非得一點便宜不肯占他的;可要說沒意思,偏又這麽大費周章地弄張光碟送他。

這個年代,隨身聽不少見。廣東和浙江的山寨小工廠裏,批量出貨,雜貨店裏幾十塊錢就能買一個,但能錄音的,基本都是索尼、鬆下、三洋或者愛華那樣的日本品牌。

更難的是刻錄光盤,需要電腦,還需要刻錄機,不是做音像製品的,壓根沒有這樣的設備。

關於明麗的做法,他一頭霧水,覺得這個女孩子比他遇到的所有科研難題都要難解。

回海礦所不過幾百米路。到單位門房的時候,方才輕抿的那一口酒還不停在齒根回甘,於是有點明白那些老家夥們為什麽都愛喝兩杯。

門房是老竇值班,他一見孟千裏趕緊開門,人還迎了上來。“剛才有人找你。”

孟千裏抬手看看手表,7點半。下班後來找他,莫不是為了私事?

老竇卻說:“不認識,不是以前找過你的人。”

小李聞聲卻從窗戶探頭出來,說:“來找過的,大半個月前,那次是下午,就是陳老做手術那天。不過也沒見到,後來就走了。”

連找兩次都見不著,真夠不巧的。不過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最近有誰會這麽急著找他。

老竇說:“那人留話了,說明天上午還來。”

孟千裏點點頭,明天是周六。但他隻要有項目忙起來,是沒什麽假期一說的。他單身,全身心都在工作上。~~~

第二天那人果然來了。

上午9點半,辦公室裏還有一半的人在工作。多是些單身的,沒有家累,周末工作節奏放慢點就算休假了。

孟千裏正在看進度報告,女實習生小俞忽然來敲門,說門房有人找。

去值班室的路上孟千裏心裏很是有點期待,兩次尋訪而不遇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到底是誰呢?

遠遠地看見一個個子很高的國字臉男人出門房,迎了上來。孟千裏皺著眉頭想了兩秒,確定自己不認識這個人。不過這人麵相卻又令他覺得有點熟悉。

真是奇怪。

國字臉男人自稱姓孫,叫孫無疾,是福建一家民營企業的負責人。

孟千裏想想便問:“有介紹信嗎?”這幾年各項政策逐漸放開,出門在外其實基本不用介紹信了。但因為研究所的項目理論上都算國家機密,所以沒有介紹信的陌生人是禁止入內的。

孫無疾笑了,“沒有,要是有的話也不用在門房等。”

孟千裏點點頭,就帶著孫無疾到了研究所邊上的一家茶室。服務員上了兩杯龍井和一碟瓜子和花生,孟千裏隨即問:“你來找過我幾次,到底為什麽事呢?”

孫無疾拿起杯子嗅了嗅,又輕嘬了一口,說:“聽說申城人多喜歡碧螺春。”

孟千裏說:“我不是本地人。在我們那裏,喝龍井的多。”他忽然想起來,對方從福建來,可能更喜歡喝紅茶。

對方大概看出了他的想法,笑道:“紅茶在家天天喝,出來了就要入鄉隨俗。我在這裏抽中華煙,吃小籠包,螃蟹配黃酒,也算好好品味了申城文化。”

這人說話時神態悠閑,不像是來談公事,倒像是找朋友品茗聊天的。孟千裏怕他再談下去就要說到李漁的《閑情偶寄》,於是不說話,隻看著他。

孫無疾也看他一眼,低頭笑道:“我開的公司是家民營企業,但是我不想像我的同鄉一樣,隻做些玩具箱包,衣服鞋子,然後出口到歐美,一件單品隻賺半美元。”

孟千裏眯了眼睛,瞳孔卻更銳利了,“你想怎樣?”

“我想做點有技術含量的,高附加值的東西。”

“這跟我們海礦所有什麽關係?”

“聽說你們手頭的項目是搞深海探采設備的?”

孟千裏的眸色更深了,“這設備跟你們有什麽關係?”

“我的公司是做工程機械的。”

這有點出乎孟千裏的意料。再問下去,便得知對方做的是一些輕型挖掘機和大型銑車。他就更驚訝了。一般而言,這類工程機械算是重工範疇,資金的投入較多,私人企業少有那麽雄厚的資本。

“你的公司叫什麽名字?”他問。

孫無疾掏出張名片給他,又說:“我的想法是,我們公司可以給你們的項目投資一部分款項,項目出了成果,商業化運營的時候,我能拿到排他性優先權。”

他邊說邊比劃了個數字。孟千裏低頭沉思,半天沒說話。那個數字有點誘人。對科研項目來說,資金越充裕,研究中閃轉騰挪的空間也就越大。

他隱約記得在學習某份文件精神時,聽到過國家鼓勵大力引進民營資本,合作開展科研項目的孵化的說法。

但他不是個政治敏感型的人,即使看過文件,也不能準確判斷政策實施中的邊界在哪裏。

到目前為止,他們研究所進行深度項目合作的企業基本都是國企、國家控股企業。私營企業最多隻給他們的實驗室提供一些設備配件。

孟千裏決定先跟陳老和所長談談再說。

他朝服務台招招手,叫了人來結賬,服務員卻指了指洗手間的方向說:“你朋友已經付過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