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醫院

趕到醫院時,正好來得及。手術室正在做準備。陳老還躺在急診室裏。大腿上纏著止血繃帶。老人雙目緊閉,麵色蒼白。

孟千裏掃視了一眼急診室,空間不算小,但是放了近二十張病床,床間距不大,床邊忙碌的兩名護士交匯都要側身而過。

他嗅嗅鼻子,覺得空氣很渾濁,心裏隻盼著快點手術。

護士把他們趕出了急診室。孟千裏轉身拉住明麗問情況。明麗雙目一垂,又委屈又難過的樣子。

孟千裏怕她哭出來,從口袋裏翻了翻,掏出一顆大白兔奶糖塞給她。明麗詫異地抬起雙眸,眼睫毛像小蝴蝶的翅膀一樣扇了兩下。她剝了糖紙,把奶糖塞進嘴裏,鼓著腮幫子問他怎麽會隨身帶糖。

孟千裏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這糖是他們所裏的中秋福利,跟著月餅一起發的。最近一個月工作太忙,有時錯過飯點,就趕不上吃飯。餓時頭暈,就把奶糖拿出來含一顆在嘴裏,補充糖分。

明麗吃了糖,人也鎮靜下來了,開始講述陳老車禍的始末。今天上午明麗陪陳老到醫院來檢查並配藥,臨近中午時才結束。

倆人在飯館吃了一頓午飯,買了點水果準備回去。過了馬路之後陳老又想買份報紙,可是報刊亭在之前的飯館邊上,明麗便讓他等在路邊,她折回去買。

事情就是發生在明麗去買報紙的幾分鍾裏。一輛捷達小轎車為了搶黃燈,司機便猛踩油門。恰巧人行道上有人闖紅燈,司機為了避讓,猛打方向盤,反倒撞上了路邊的陳老。

因為有馬路牙子緩衝,問題本來也不大,但陳老提著的水果袋子裏裝了一把新買的西瓜刀。西瓜刀不知怎麽的,插進了陳老的大腿裏,入肉足有兩寸深。照過X光,萬幸沒有傷到盆腔。但腿骨被傷到了,血管和神經有損傷,需要手術。

孟千裏想到傷口的痛楚,嘴裏想要“噝”一聲,但看了看明麗,便安慰道:“你放寬心,這種手術沒問題的,恢複起來也快。最多你照顧外公辛苦點。”

明麗失笑,“你會不會安慰人?七十多歲的老人了,還恢複起來快!你還是把奶糖再給我吃一顆吧。”

孟千裏聞言把周身五個口袋仔細掏了一遍,最後攤著一雙手給明麗看,“沒有了。”

明麗看他一臉傻樣,就白他一眼,又朝椅子後背靠了靠,倚得舒服點。

中午急診室裏來來往往,卻有種靜謐的感覺,仿佛嘈雜的人聲和護理床輪子滾動的聲音都成了某種背景。

明麗忽然幽幽地開口,“你也真有本事,A型RH陰性血的人那麽難得,這麽短時間就給你找到了。醫生都驚訝得不得了呢!”

孟千裏想說,這隻是某種機會率的表現。哪怕幾率再低的事,也有發生的機會。但因為幾率低,一旦發生了,就有種發生了奇跡的感覺。而所謂奇跡,不過是經過了99次的失望,才得到一次的喜出望外。

但這麽理性的回答,他想了想還是沒說。

“陳老是個好人,他值得遇上奇跡。”他說。

這時護士台在呼喚陳老的家屬,兩人剛要過去,所長周曉鶇帶著人來了。他風塵仆仆,本來正在城南的一所工廠考察,聽到消息就驅車趕過來了。

明麗去簽手術同意書,周曉鶇向孟千裏問清了情況,聽說司機老魯已經跟醫生去采血了,他笑著拍拍孟千裏的肩,“要不是那天夜裏你幫他一個忙,也不會有今天的善報。”

孟千裏一怔,他倒是沒往這方麵想。老魯是個善良的人,即使沒那段交情,他也一定樂意給陳老獻血。但問題是,如果那個傍晚沒有請他吃飯,怎麽能知道他也是A型熊貓血呢?

原來,所謂機會率,也是環環相扣,缺一個環節都不行的。

臨近手術,護士終於準許家屬進到急診室裏了。陳老躺在**,眼睛半睜半閉,孟千裏就問護士:“他醒著嗎?”

護士輕聲回道:“醒著,他失血有點多。我剛剛一直在跟他說話,以防他暈過去。”

陳老的嘴唇動了動,孟千裏把耳朵湊過去,聽到陳老微弱的聲音說:“喝水。”

孟千裏示意明麗把手裏的水杯給他,護士卻來阻攔,“手術前不能喝水,我剛剛已經用清水潤過他的嘴唇了。”又低頭對老人說:“忍一忍,到手術室打了麻藥就不渴了。”

陳老被推進電梯,上到三樓手術室,一行人就被攔在了外麵。

孟千裏有點感慨,那麽學富五車的人,肉體也那麽脆弱。生活在地球上,人類隻有靠科技不斷強大自己。

手術做了近四個小時,但陳老還要在留觀室裏等麻醉藥勁過去。周曉鶇叫隨行的助理小朱去買晚飯,自己到走廊盡頭去打電話。

小朱剛走到樓梯口,猛地愣了愣。陸秋山提著一個大袋子過來了,一手攬住小朱的肩膀往回走,說:“出去是要買飯吧?別去了,”他掂了掂手裏的袋子,“我從所裏食堂打來的晚飯。”

走到明麗跟前的時候,他把一袋子水果遞了過去。明麗苦笑,“外公剛做完手術,至少十天半個月不能吃水果呢。”

陸秋山也笑,“那就你吃,陪床的人也辛苦,也需要補充營養。”

孟千裏笑說:“師兄說得也對。”話沒說完,就瞥到樓梯口又上來一個人,小趙。

他穿著件新皮夾克,手裏也提著個大袋子。等走近了,孟千裏奇怪地問:“你帶了什麽?”

小趙把袋子裏的東西一樣樣拿出來,白斬雞,油爆蝦,鹽水鴨,青菱炒毛豆。

孟千裏更奇怪了,“你也是從單位食堂帶來的?”

小趙搖頭,“不是,我下午在郊縣一家供貨商那裏看貨。這幾樣菜是他們那裏的特色,專門找飯店買的,嚐嚐吧。”他說完環視一周,目光最後跟陸秋山撞了個正著。他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給了對方一個大大的微笑。

陸秋山像是沒看到那個笑容,不動聲色地轉過頭去跟助理小朱說話。

周曉鶇卻笑了,“你們都有心了。海礦所有人勇挑重擔,有人解決難題,還有人事無巨細,把方方麵麵都想到了。大家團結一心,力往一處使,什麽難題都能解決,什麽目標都能實現。”

說話間他讓小朱把兩人帶來的飯菜合在一起,招呼大家一起吃。

飯後不久陳老醒來,就被推進了病房。明麗留下照顧,周曉鶇又把小朱留下,幫忙買點住院用的東西。其他人就回家了。

孟千裏回到所裏,門衛小李說下午有人找他,還在門房等了一陣。

“人呢?”孟千裏問。

“晚飯之前走了。”

孟千裏又問怎麽不讓人進去見見項目組的其他人。小李說:“他沒有介紹信,誰敢讓他進啊?而且他隻說找探采實驗室的負責人,具體又說不出找誰。說不定是社會上什麽慕名而來的人。”

孟千裏點點頭,實驗室的負責人其實是陳老,但他不常在這裏。實驗室現在還隻有一個項目,所以那人其實是衝著“海牛一號”來的。

“海牛一號”就是深海鑽機的名字。關於名字,備選方案有很多,都是組員提出的,但最後拍板的是陳老。

孟千裏想了想,又問小李那人長什麽樣。小李雙手揮動,形容了一番。孟千裏其實隻是隨口一問,但聽了小李的描述,卻覺得好像在哪裏見過這個人。但想了半天卻也想不起來。

從門房出來,他沒有回宿舍,而是先回辦公室把白天的一堆案頭工作補完。然後才捧著一遝書回了宿舍。

最近項目綱領性的工作就快完成,他覺得該把自我充電的事提上日程了。原先猜測自己可能隻負責某個子係統的工作,要補的課還不是很多。但陳老把他頂到了組長的位置上,要學的東西就多了,必須對鑽機的各個係統知識有全局了解。

從昏暗的樓梯上去,打開門,燈一亮時驀然有種溫馨感隨著燈光撲入懷。宿舍有點亂,桌上櫃子上都堆滿了書。開書店的朋友親自給他送了兩次書,都是關於機械設計、電子技術和自動控製方麵的。

洗了把臉,他就著一盞台燈開始細細地鑽研一本專業書。看書時仿佛沉浸在另一個世界,抬起頭覺得全身被某樣東西包裹著,與現實世界隔了一層什麽。

但再低頭時卻集中不了精神。他最近幾天老是覺得自己好像忙忘了什麽重要的事,這會兒,那感覺又來了。

屋裏除了台燈照到的地方都有點昏暗,但窗口的台子上卻灑了一片清輝。他走到窗前朝外眺望,窗外滿月如霜,清輝籠地。又月圓了。

孟千裏差點跳起來,他想起那件重要的事了。抬手一看手表,11點38分。再去看桌上的日曆,確定了日期就匆匆出了門朝辦公室跑。

一路上隻聽見自己的心跳聲,進了辦公室再看一眼手表,11點41分。深吸一口氣,拿起話筒,撥通了電話。

電話鈴音剛響了兩聲就接通了。孟千裏說:“媽,生日快樂!”他氣息不穩,還有點喘。

電話那頭笑了,回說:“謝謝你。”

孟千裏又說:“對不起,今年忙得差點忘了。”

孟母說:“沒事,工作要緊。”

回宿舍的路上孟千裏想,也許該去郵電局問下大哥大的費用,不太貴的話用起來到底方便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