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熊貓血
接下來的一個月孟千裏忙得熱火朝天兼焦頭爛額。他不停地開會，開整個項目組的討論會，與各個係統的工作小組開會，又與小組負責人和技術骨幹開會。同時還要向陳老做匯報。其實大部分會議陳老都是列席的，但他身體不好，偶爾便有缺席的時候。
在這一個月裏，車間和實驗場所都做好了準備，各種實驗器材也陸續運到。孟千裏第一次做項目總負責人，很多事情心裏沒底，一開頭事事親力親為，連廠商的器材到了都要抽空去看一眼。後來發現吃不消，才把任務分派下去，實行各係統負責製。
內部協調順暢之後，孟千裏發現還不能鬆口氣。最難的部分是與外部溝通。深海鑽機所要使用的很多設備部件都有很高的技術標準，不然達不到抵抗海水腐蝕和深海壓力的要求。然而國內很多廠商以前並沒有供應海洋機械設備的經驗，也說不清自己的產品能不能符合孟千裏的要求。
與人溝通不算麻煩，但每天就一條很細的技術標準反複與廠商交流，孟千裏真的焦頭爛額。有那麽一段時間，他覺得自己簡直像個采購員。
幸好有小趙。小趙在與人溝通這件事上簡直如魚得水。在孟千裏的辦公室裏，小趙一來就掌握了主動權，一邊問某家動力廠的代表：“你們廠的油冷電機的技術參數到底是怎樣的？油密封技術能不能達到我們提出的技術要求？”一邊又轉頭去問蓄電池廠的代表：“聽說日本已經搞出了適合大型機械使用的鋰電池，體積比傳統蓄電池小得多，很適合安裝在深海鑽機上。你們的怎麽樣？上次電話裏說你們也有鋰電池，報一報技術參數吧！”
今天來訪的是動力係統的三家供貨商。孟千裏跟何詠傑小組討論後，決定給動力係統采用新的技術方案。國內唯一一台進口的俄羅斯鑽機采用的是蓄電池加24伏直流電機，使用中問題不少。因而他們決定使用另一種方案——蓄電池，逆變器，220伏浸油三相交流電機。
小趙向電機廠，電池廠分別拋出問題後，轉頭又向電子廠的推銷員提出問題。
早些年物質匱乏，生產資料也缺，各個廠子裏的牛人都是采購員。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如今各廠家倚重的都是銷售科的推銷員。
三個推銷代表輪番回答小趙的問題。隻見小趙問完一輪，又開始下一輪，不但清晰記得自己上一輪的問題，適時追問，還能指出廠家模棱兩可、想要渾水摸魚之處。
孟千裏心裏暗暗讚歎，讓小趙窩在研究所做個普通的研究員實在屈才了。
同一層樓隔著兩個辦公室，一間會議室裏何詠傑正帶人會見另一批的動力材料廠商。他們要多見幾家廠商，達到要求的也要擇優使用。
這時招投標政策還沒有成熟，海礦所零號實驗室采購的設備器材隻是小批量，還沒有采用招標的形式。但各廠商的嗅覺都很靈敏，知道國家要向海洋進發。海洋工程是個巨大的產業鏈，商業化以後，會是個很大的市場，所以都想著先期加入進來，為以後分一杯羹。
這一個月裏，申科大和海礦所合營的招待所裏住滿了來自全國各地的廠商代表。
這天孟千裏吃完飯正匆忙回辦公室找一份文件，忽然在樓梯上跟人撞了個滿懷。他剛想說不好意思，對方已經忙不迭地道歉開了：“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他很少聽到有人連說這麽多對不起，一下子就笑了。等抬頭看清了道歉的人，忽然就愣住了。
這正是一個月前跟他在街角飯館吃飯的司機老魯。他怎麽又來了？
老魯聽到問題先是歎了口氣，然後才訕訕地退回樓梯拐角，讓孟千裏站上來。
“聽說你們研究所要買設備，我們廠長說，那以後可是大生意，就叫他小舅子來推銷。他小舅子叫我開車，說是離得不遠，能當天來回。我隻好來了。可你們那位教授，姓陸的，說我們的產品不合標，打發我們走。廠長小舅子又不想走了，說是住一晚，見識下大都市的繁華，叫我來找你們要一間招待所的房間。”
孟千裏聽到最後有點為難，招待所都已經人滿為患了。如果確定購買他們廠的設備，倒可以找所長幫忙安排到別的招待所去。現在這情況，他也沒辦法。
一見孟千裏麵露難色，老魯立刻搖著手說：“如果實在麻煩就算了。我去跟廠長小舅子說，他想留下就自己掏腰包住旅社。”
說完他就轉身下了樓，孟千裏想叫住他也來不及。不過叫住也幫不了忙，他隻好咬咬下嘴唇回了辦公室。
老遠就聽到電話機“鈴鈴鈴”地響，不過孟千裏卻是不緊不慢地走過去拿起話筒。最近一個月他已經習慣電話機不停地響了。好像時刻都有人要找他。對著話筒追問下去，發現對方應該找的其實是下麵子係統的人。
不過實驗室剛組建，有些權責邊界，業務劃分還沒完全上軌道。加上他第一次坐這個位子，完全沒經驗。小趙有次就半開玩笑地說，應該給他配個助理。他說的其實有道理，作為負責人，處理這些瑣事確實浪費時間。
電話鈴又響。接起來一聽，話筒裏傳來尖銳的聲音：“你知道哪兒有A型RH陰性血的人嗎？”
孟千裏被嚇了一跳，把話筒拿遠了點，卻忽然意識到不好。電話那頭的聲音雖然尖利得失了真，但他還是認出來了。
他麵色一凝，馬上問：“陳老出什麽事了？”
對麵是明麗，她帶著哭腔說：“被車撞了！要立刻手術，醫院缺罕見血。”她語氣裏滿是急躁，卻越說越小聲。
“你再打電話問問別人，我去找人！”
孟千裏擱下電話就飛奔下樓，他要去追一個人。一個月前跟老魯吃飯，對方好像說過有次給一個孕婦輸血。因為對方是稀有血型，就得了2000塊的感謝金。孟千裏忘了他是哪種血的RH陰性血，希望是A型的。
要趕緊找到他！
衝到大門口時，孟千裏迅速張望一下，沒看見要找的人。一把推開值班室的門，一個門衛趴著打瞌睡，另一個正在翻一本黃易的武俠小說。
“你們看見那天那司機從這兒出去了嗎？”他語氣很急，吐字都不太清楚。
兩個門衛茫然地看著他，不明白平時文氣的小夥子今天怎麽有點凶神惡煞的。
“什麽司機？”看武俠小說的那個啪一聲合上書問。
孟千裏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表達不到位，“就是江北那家鄉鎮企業的，開著大卡車半夜來送貨的那個司機，一個月之前的。”他趕緊解釋。
兩門衛對視一眼，其中一個有點不好意思地說：“現在是中午休息時間，進進出出的人多，我們也留意不了那麽多嘛！”
孟千裏有點窩火，卻發不出來。想說他們科研機構有國家技術機密，安保不能這麽鬆懈，但這也不是現在該說的事。
正想衝出門外去大街上找，轉身就跟人撞了個滿懷。孟千裏更惱火，正想說話，對麵的老竇先開口了：“找那司機？他兩分鍾前出了門，往西麵走了。”
他話還沒說完，孟千裏抬腳就出了門朝西街追過去了。
風聲呼呼地從耳邊過，眼睛像鷹隼一樣朝街兩邊掃視，腦子裏因為著急反倒在想一些無關緊要的事：值班室三個門衛都在，大概是到換班時間了。幸虧今天老竇在，還是老家夥靠得住。
紛繁的思緒快速閃過，孟千裏猛然眼角一凝，身子猛地頓住，回身跑了兩步，朝一家門麵隻有兩米寬的煙雜店奔過去。
店門口那個買煙的精瘦身影正是老魯。他剛付了錢，一轉身就被身後的動靜嚇到了。孟千裏滿臉通紅，滿頭的黑發蓬蓬亂，劉海幾乎遮住了眼睛。他語氣焦急，語速快得像機關槍掃過來：“你是A型RH陰性血嗎？”
老魯一下子反應不過來，關於他的血型，他從沒有這麽學術地表達過。一般跟別人說起，都是A型熊貓血。
運氣來時，往往是一連串的。孟千裏拽著老魯的胳膊，正要轉身去醫院，街邊恰巧停了一輛出租車，車門一開，下來一個男人要順路買煙。
孟千裏趕緊拉住男人，說明了情況。男人一聽立刻說：“救人要緊，車給你們！”
倆人上了車，出租車司機立刻把車開得風馳電掣，飛一般上了路。不過七八分鍾，就開到了醫院。
身後那男人還在煙雜店的櫃台裏挑挑揀揀，看了兩分鍾才自言自語：“既然到申城了，那就試試他們的煙吧！”
然後抬頭對老板說：“中華和紅雙喜，各來一包。”
付賬時男人笑道：“沒想到申城煙價比別處還便宜。”
老板“嘿”了一聲，“你是個熱心腸的人，便宜點賣你。”
男人失笑，“其實也不算讓，我就到前麵海礦所，已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