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任命

任命在第二天早上的全體會議上宣布。陳老麵色端肅,誰也看不出他在想什麽。領導一旦高深莫測,下麵人心裏就犯嘀咕,對任命的質疑心反倒淡了。

鑽機的全稱是深海淺地層岩芯鑽機。所謂淺地層是指鑽頭的下鑽深度在1米以內。凡事從易到難,先爭取零的突破。

鑽機研製的首要目標,是完成之前進口俄羅斯的那台鑽機未竟的任務,把渤海灣裏的那處富鈷結殼資源的勘探工作做完,再去想公海的勘探作業。

陳老環視會議室一周,緩緩開口:“任命小孟做組長,是因為他之前提交了一份近十萬字的報告給我。從鑽機的整體結構,動力係統,傳動係統,控製係統,傳感裝置,循環係統,配套收放係統,到輔助設備,都詳細闡述了他自己的設想。我們先不說這份報告的可行性到底有多大,但是這敢為天下先的態度和鬥誌,就是我們探采設備實驗室最需要的。我仔細研究了報告,裏麵對國際上主要的幾種鑽機的各項參數和實際鑽探效果進行了比對和分析,數據十分詳盡,也很有自己的想法。其中有一些也讓我深受啟發。”

小趙用胳膊肘戳了孟千裏一下,朝他擠弄著眉眼,言下之意是:行啊哥們,什麽時候學會背後用功了?大家都口頭上說兩句表個態,你居然提交十萬字的報告!

陳老又說:“這次不論資排輩,論實幹業績。孟千裏同誌22歲加入海礦所博士後流動站。工作七年裏,在國際國內學術期刊上發表5篇論文,幫所裏取得技術專利13項,其中起主要作用的有6項。我看過所有人的履曆表,像他這樣短時間高頻次出成果的人可沒有第二個。剛剛說的是業務能力,再說對黨和國家的忠誠,他放棄了日本研究院開出的每月2500美元高薪工作,說明是個經得起考驗的同誌。”

會議室裏有人低下了頭,有人轉頭相互間對視一眼,也不做聲。

陳老最後總結:“我相信,換我的其他同行來,也會做同樣的決定。”

聽到“同行”二字眾人都有點不解,想了想才明白,陳老說的是他在工程院的那些院士朋友們。

會議的後半程是宣布各個子係統的負責人。陸秋山果然擔任傳動係統的組長,何詠傑則負責鑽機本體的大部分工作,包括鑽具,鑽杆,鑽頭和動力與控製係統的協調工作等。

次一級的方案選擇則需要各小組內部討論可行性,再開大會討論與其他係統的兼容問題。

一場會足足開了一上午。會後大家也不回辦公室,紛紛往食堂走。孟千裏邊走邊和同事鄒隆討論四五年前一起研製的某型繩索取芯液動衝擊器在鑽機上使用的可行性。

所謂取芯就是鑽取岩芯,海底礦藏勘探主要是鑽取特定深度的海底地層的岩石,來研究該海域所蘊藏的礦產。本質上跟陸地地質勘探沒有大區別,不過海底鑽取岩芯要考慮海水壓力和海底的複雜環境。

孟千裏聽說,在他們深海鑽機項目立項推進的同時,陸地上的“地殼一號”萬米鑽機也開始研發了。

不過深海鑽機還沒有取名。陳老說,大家要集思廣益,想個好名字。

吃飯時小趙擠走了鄒隆,坐到了孟千裏對麵。“陳老這是把你架到了火上烤啊,”他說,“你實幹能力強,這大家都知道。但哪個單位沒兩三個業務能力突出的?也沒見他們當頭啊!還不是事情來了他們做,提拔則另有他人,最多年終評個優秀。但這回陳老這麽較真,難免動了拿慣利益的人的蛋糕哦!”

孟千裏扭頭四周看看,發現小趙聲音不算小,身邊明顯有人聽到了他的話,於是他也笑了,“你這麽大聲說破別人的潛規則,也不會遭人待見吧。”

小趙滿不在乎,“我又沒追求,不怕別人暗算。”

孟千裏也不在乎,“國家給這個項目先期投資就上千萬。那麽大一筆錢是給人搞辦公室政治的?是給個人謀名利的?最近一兩年863計劃下的課題組遍地開花,紛紛上馬,說明注意力轉到科技發展上來了。既然錢給得爽快,政策上也有所傾斜,就是等著要成果。你看著,不出成績,我們這批人就得被換掉。兩軍陣前,要的是敢往箭矢最密處衝鋒的戰馬。陳老七十多了,身體又不好,卻還大老遠跑來鎮著。說明什麽,說明國家的態度!”

小趙睜大眼睛,“以前一直覺得你就是個傻書生,沒想到,居然還有這見識。果真士別三日刮目相看啊。連提交先期可行性報告都想到了,真是高!兩相對比,陸秋山那套就差遠了。”

說到這兒他又低聲笑問:“你剛才注意老陸的表情了嗎?可真精彩!他其實也謀到想要的位置了,但跟你一比,立刻味同嚼蠟。”

孟千裏搖搖頭,沒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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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還是準時下班。孟千裏本想在宿舍看看那幾本從二手書店買來的書,但有些生活瑣事逼著不得不出去一趟。

他沿著研究所門口那條街走到頭,也沒找到一家**用品商店。申城多雨,空氣潮濕,東西沒曬夠太陽就收起來,下一季再用,八成生黴。他去日本一年,宿舍也空關一年。回來時滿屋子的黴味,東西扔了一堆。臨走前他媽來幫忙曬過被褥,可惜漏了枕芯。前些天熱,用竹子涼枕,沒有枕芯。這兩天秋意變濃,半夜覺得後腦勺沁涼,有點吃不消。

轉個彎,拐進另外一條路。遠遠地看見一家店門口堆著的東西像是枕頭。孟千裏心裏一喜,腳下加快,就到了門口。

剛轉頭要招呼老板,店裏暗處轉出來一個人,手裏拿著個塑料的小玩具,衝著孟千裏喊:“嘿,你!”

天已半黑,暮色蒼茫裏那人身形偏瘦,土色皮膚貼在麵部骨骼上,幾乎沒什麽肉,一雙渾濁的眼睛盯著孟千裏,眼神裏卻滿是喜意。孟千裏愣了下才想起來這人就是前夜那個司機。

再見此人心裏不由升起一陣暖意。他露出個笑容問那司機:“招待所還住得習慣嗎?”

海礦所臨街一麵轉角是申科大的招待所,因為校區建設的原因借了海礦所的鋪麵和三樓整層。海礦所有同行來開會的時候也會把人安排在裏麵。不過最近什麽都搞市場化,也開始接待外部人員。

司機一把握住孟千裏的手,重重搖了兩下,眼裏滿是感激,“那天夜裏真謝謝您!”

他上個月剛拿到卡車駕照,第一次出遠門,被人哄著來幹這麻煩事。前天夜裏要不是這年輕人仗義,隻能被人支使得團團轉。獨在異鄉,深夜無處歇腳倒是小事,但那一車設備若出了閃失,他的身家性命全賠上都不夠。

孟千裏不習慣別人太熱情,悄悄抽回了手。但薄暮的霧氣四籠,那人的鄉音讓他覺得耳朵和周身的毛孔都一陣舒坦。

他便帶了這半個老鄉去街角小飯店裏吃飯。飯館老板娘是個通世情的女人。司機身上隱約散著汽油味,指甲縫裏還有厚厚的一道黑圈。但她看向兩人的眼睛裏,笑意和溫柔都是一樣的。

她先對司機笑了一下,再轉頭問孟千裏:“還是老樣子,先來個紅燒獅子頭和燙幹絲?”

孟千裏點頭,又說:“另上兩份蛋炒飯。”

司機自稱姓魯,讓孟千裏叫他老魯。其實細論起年紀,他今年35,不過比孟千裏大6歲,但經常在外風吹日曬,麵相上看像是兩輩人。

孟千裏頗為不解:鄉鎮企業多是長江下遊沿岸利用水運發展起來的,九十年代初外資湧入,內資競爭不過,鄉鎮企業紛紛倒閉。相對而言,江北的企業比江南的倒閉潮來得晚一點。但無論如何,也都是日薄西山了。

他上次回家的時候,村裏幾個此前在鄉鎮企業裏幹活的大姑娘小媳婦,據說都被拖欠了幾個月工資,不去上班了。

老魯所在的精密儀器廠竟然還能穩定給大申港機供貨,不知道是怎麽維持下去的。

老魯隻是個司機,廠子運營的事他也說不清。再問車上裝的什麽,他晃著頭想了半天,說:“一批水平儀,電工儀表,還有些傳感器配件,還有樣東西名字很拗口,好像叫什麽海裏的那什麽圓的探測器?”

孟千裏笑了,“海底原位探測儀。”

“對對,就叫那名字!”老魯說完就忙著去對付那幾隻獅子頭了。

孟千裏想了想,明白前幾樣儀表都是用在起重機和龍門吊上的,而海底原位探測儀則是海底探測用的。港機廠正常的業務範圍不包括海底探測,可能是經營遇到了瓶頸,想要拓寬業務範圍,於是找海礦所合作,尋找新的增長點。

不過從他們對待老魯的態度來看,企業管理上實在存在很大問題,顯然不是增加業務項目就能解決困境的。

兩人從小飯館出來時,街燈全亮了。向東看去,視線雖然被高樓阻隔,也能看見遠處東方明珠電視塔亮了燈,燈柱自下而上緩緩滾動,像一隻騰身向上的巨龍。站在街麵上,腳下能感覺悶悶的震動,還有隱隱的轟隆聲,那是地鐵在施工,聽說快竣工了。

夜風吹來,孟千裏臉上忽然起了一陣雞皮疙瘩。在這麽一個平常的秋夜,他同時感覺到新與舊像兩條平行線從身邊穿過。舊的在迅速腐朽,新的在蓬勃生長。歎息和歡笑同時響在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