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三擊掌

一晃,就到了春節。

雖然年景不好,可陽曹村的人們,過年還是相互拜年,吃肉喝酒,熱熱鬧鬧地聚在一起,談天說地。

大年初八日,公社裏派來了文工隊巡演,要在大隊部的戲台上表演節目。

這可是前所未有的好事情。

以前,陽曹村的鄉親們,隻能趕著驢車,去鎮上的大戲台,看文工隊打快板,唱革命歌曲。

雖然文工隊的節目和傳統戲曲不同,可鄉親們還是聽得津津有味。

現在,文工隊居然到了家門口表演,陽曹村頓時傾巢出動,大人娃娃都早早地圍到了大隊部的戲台下。

田守福非常愛聽戲,也能唱幾句,以前在村裏的南牆根下抽煙諞閑傳的時候,他就吼唱幾句《三滴血》,《鍘美案》,唱得有板有眼,經常引起眾人喝彩。

可自從年前和女兒玉音斷絕了父女關係後,田守福吐了一口血,害了一季子的病,很少上工,也不在村裏的南牆根下抽煙唱戲。

玉音和雲聲私定終身,又和田守福決裂,直接去公社裏登記結婚,在方圓百裏,都傳成了一股風。

這讓一生要強的田守福,顏麵掃地,沒臉見人。

不過,時間是治愈創傷的良藥。

慢慢的,人們也就不再關注玉音的事情,田守福心上和身上的病,也就漸漸地好些了。

今天公社的文工隊到隊裏來表演節目,所有的人都來看,田守福也就坐不住了。

不過,他等大家都圍坐在戲台下後,才悄悄地來到,遠遠地躲在人群最後麵,低頭抽著旱煙。

遇到人和他打招呼,田守福也是尷尬地點點頭,不像以前那樣熱絡地談笑。

好在,文工隊的表演很快就開始了。

先是快板書,接著就是幾首革命歌曲的獨唱和合唱...

文工隊的演員們唱得都很賣力,鄉親們聽得高興,不斷鼓掌喝彩。

可惜,表演很快就結束了。

文工隊的演員收拾了東西,就坐著騾車去下一個大隊巡演了。

可鄉親們還是意猶未盡,聚在戲台下,不肯離去。

隊裏出名的二混子李二,便跳上了戲台,叫道:“這文工隊也太敷衍了事了,才唱了幾句就走了,實在是不過癮,不如我們自己來唱幾句戲吧!”

“好啊!我們就自己唱幾句戲!讓誰來唱呢?”

“當然是讓守福叔來唱了,他一肚子戲文,就唱個鍘美案吧!”

“對!就讓守福叔唱個鍘美案!”

鄉親們一起起哄,都看向了田守福。

“算了算了,我...我最近害病,咳嗽...唱不了!”

田守福趕緊推辭,又低頭抽起了旱煙。

“守福叔,大家可是看得起你,才讓你唱的,你倒拿腔作勢地拉起硬屎了!”

李二卻不依不饒地奚落道:“你是不是因為丫頭不明不白的嫁了人,沒臉上台唱戲啊?”

“李二,你他媽的放的啥屁?”

田守福忽地站起來罵道。

“咋?我說錯了嗎?你丫頭嫁人,我們鄉親們連頓羊肉米麵條都沒有吃上,還不是不明不白嗎?”李二冷笑道。

陽曹村的人家遇到嫁娶喜事,就算再窮再難,也會請鄉親們吃一頓羊肉米麵條,等於昭告天下,孩子成家了。

雲聲玉音悄無聲息的結婚,在法律上雖然領了結婚證,可在鄉俗裏,的確是不明不白。

“就是,自己家裏出了不要臉的丫頭,還有臉罵人?”

這時候,村裏出名的長舌婦楊**,也走上了戲台,撇著嘴說道。

“行了行了,你們想唱戲就自己唱,別扯亂七八糟的事情!”

村支書王全沒好氣地說道。

“唱就唱!”李二對楊**說道,“我們倆,就給他唱個三擊掌!”

“好!就唱三擊掌!”

楊**也來了勁。

《三擊掌》是一出傳統戲劇,講述的是唐朝丞相王允,在長安城內高搭彩樓,為女兒王寶釧招婿...

王寶釧看上了窮小子薛平貴,把繡球拋給了他,死心塌地的要嫁給薛平貴...

王允卻嫌貧愛富,堅決不答應,與寶釧斷絕父女關係,把王寶釧趕出家門...

父女倆就在堂前三擊掌,發誓永不相見。

“擊掌”在古代是比較嚴肅的合約、承諾方式,表示“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堂前擊掌三次,則更是一種鄭重承諾的方式,表示親人之間斷絕關係,永不相認,老死不相往來!

李二和楊**現在要唱《三擊掌》,分明就是繼續嘲諷田守福。

他們倆也愛聽戲,會唱戲,就裝腔作勢地唱了起來。

李二扮的王允,就先唱道:“薛平貴生來無誌氣,每日裏在長街討飯吃。一件破襤衫遮不住體,蓋住了肩來露著膝。”

楊**扮的是王寶釧,也跟著唱道:“昔日裏有個孟薑女,曾與那範郎送寒衣。哭倒了長城有萬裏,留得美名在那萬古題。”

“我的兒本是丞相女,就該配安邦定國的臣。”

“張良韓信與蘇秦,都是安邦定國臣。淮陰漂母飯韓信,登台拜帥天下聞。商鞅不中那蘇季子,六國封相做了人上人...”

“董永賣身葬了父,仙女配的是什麽人?

“仙姬女配的是董永,大孝之人他就也受貧。”

“小奴才說話言不遜,句句言語你傷父心...”

才唱了幾句,田守福的眼淚早在眼眶裏打轉,卻鐵青著臉,直挺挺地坐在那裏,一言不發。

“夠了!”

王全趕緊喝住了李二和楊**說道:“你們倆唱的都是封建糟粕,是不是想挨整?”

“這...”

李二一聽王全的話,頓時不敢再唱。

楊**卻撇了撇嘴說道:“我可是貧下中農,根紅苗正,身正不怕影子歪!

不像有些人家,丫頭不要臉地跟人私奔,娘們子還半夜裏像做賊一樣偷著去看,真是羞了八輩子先人!”

“你...你去看她了?”

田守福又忽地起身,轉頭直愣愣地看著身邊的玉音娘,忽然白眼一翻,直挺挺地倒栽在了地上。

“他爹!”

玉音娘慘叫一聲!

與此同時,六隊雲聲的家裏,也傳出了玉音撕心裂肺的慘叫聲!

年前,玉音的肚子就隱隱作痛,雲聲幾次說要去給玉音娘送信,可玉音卻一直攔著。

“我不要緊的,不要去叫我娘,過年亂哄哄的,人多眼雜,別再惹我爹生氣!”

玉音對雲聲說:“再說了,算日子,我要到開春才生呢,就等年過完了再說吧!”

雲聲一向聽玉音的,也想著產期沒到,就沒有去給玉音娘送信。

萬萬沒想到,這年還沒有過完,玉音卻早產了!

更要命的是,六隊裏的人都去大隊部看戲,現在除了雲聲玉音,莊子上再沒有一個人,雲聲就是想去請人幫忙,一時半會也找不到人!

“玉音,你忍著些,我趕緊去戲台下請你媽過來!”

雲聲雖然平常木訥,可遇到大事,卻是穩重果敢。

“別...戲台下那麽多人...你去請我娘...肯定有人說三道四...我爹的病剛好些...啊!”

玉音疼得滿頭大汗,剛說了幾句話,就又直著脖子慘叫起來!

“不行,現在我不能再聽你的,我必須去請你娘!”

雲聲轉身就跑出家門,朝大隊部的方向飛奔。

他剛跑到路口,就見一幫人抬著昏迷不醒的田守福,急急忙忙地跑來。

後麵跟著哭天搶地的玉音娘。

“姨娘,咋回事?姨夫咋了?”

雲聲一把拉住玉音娘問道。

“你姨夫在戲台下被人氣暈了!”玉音娘哭道。

“啥?”

雲聲目眥欲裂,牙齒咬得咯咯響。

“你不在家裏看著玉音,跑出來幹啥?”

玉音娘見雲聲不對勁,驚疑地問道。

“玉音她...她早產了!”雲聲帶著哭腔說道。

“啥?你咋不早來叫我?”

玉音娘大驚失色,顧不上田守福,一路飛奔,朝玉音家跑去。

雲聲也跟著,兩個人一前一後,撲進了玉音的家。

卻見,玉音已經一動不動,臉白得像窗戶紙一般...

那曾經星星一般亮晶晶的眸子,黯然無光,死死地盯著屋頂,仿佛在訴說不甘...

炕上的一灘血裏,有個小生命的在蠕動,似乎聽到了有人進來,就“哇哇”的大哭起來...

“我苦命的娃娃呀!”

玉音娘慘叫一聲,軟軟地倒在了地上。

“玉音!”

雲聲也是撕心裂肺的慘嚎,如同大漠裏失去伴侶的孤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