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照例

春寒料峭的大年初二早上,蒼白無力的太陽沒有一點溫暖的意思。

陽曹村裏彌漫著清冷的薄霧,孩子們的鞭炮聲,不時打破村子的寧靜。

雲聲照例扛著一大口袋糧食,邁著大步,來到玉音家大門口。

玉音家的大門,照例開著...

一幫村裏的婆姨女人,照例圍在南牆根裏,看著雲聲指指戳戳。

“快看!駝客雲聲又來給玉音爹媽拜年了!”

“玉音都死了十多年了,雲聲居然還年年初二來他家拜年,真是有情有義啊!”

“雲聲不是娶了新女人鳳英嗎?為啥初二不去拜新外父?”

“他是為了照顧玉音留下的娃娃叮鐺,才娶了鳳英,他每年都是初二下午才去拜鳳英的爹媽...”

“雲聲心裏一直念著玉音,他還說,將來死了一定要和玉音合葬呢!”

肆無忌憚的議論聲,鬧哄哄的傳來。

雲聲卻沒有理會南牆根說閑話的婆姨們,照例咳嗽了一聲,扛著大口袋走進玉音家大門,轉身來到門邊的倉房,解開紮口袋的駝毛繩子...

“唰...”

口袋裏的麥子,像金色的瀑布一樣,傾瀉進玉音家的倉子...

騰起的灰土,在照射進來的一縷陽光裏飛舞。

雲聲呆呆的看著飛舞的灰土,仿佛又看到了玉音亮晶晶的眸子...

倒了好久,口袋裏的糧食還沒有倒完。

雲聲的口袋是駝毛和羊毛混雜編織成的,有一米多長,可以搭在牲口背上托運,俗稱“驢灌腸”,能裝很多糧食。

終於把“驢灌腸”裏的糧食都倒進了玉音家的倉子,雲聲出了倉房,把口袋折疊起來,鋪在院子裏...

他跪在口袋上,照例對著上房“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就拿起口袋,照例頭也不回的往外走...

“雲聲!”

忽然,上房的棉布門簾掀開,玉音娘走了出來,輕聲叫住了雲聲。

“哢吧!”

雲聲停住了腳步,踩碎了院子裏的薄冰。

“進屋喝茶吧!”

玉音娘從大襟罩衣的腋下取出手帕,抹了抹眼角的淚水。

“...”

雲聲沒有說話,卻順從的轉身來到上房門口。

玉音娘揭開了棉布門簾,雲聲低頭矮身,進了上房。

房間裏很昏暗,上牆的條桌上供著祖先牌位,香爐裏的三柱香忽明忽暗...

條桌下麵的八仙桌邊,放著兩張椅子,西邊的椅子上坐著玉音爹,手裏的旱煙鍋裏,燃燒的煙絲也是忽明忽暗...

“坐,吃油果子!”

玉音娘端來了一盤油果子。

雲聲看了一眼玉音爹,就低頭坐著八仙桌左邊的椅子上,拿起油果子就大口大口吃著,腮邊的咀嚼肌,倔強地一鼓一鼓...

“喝點茶,別噎著...”

玉音娘又提起爐子上的茶壺,給雲聲倒上了早就熬得滾燙的茴香茶。

雲聲吃了一個油果子,喝了幾口茶,就停下了,在木頭椅子上抹了抹手...

“吃煙。”

玉音爹卻推過來了一個鐵盒子。

鐵盒子是裝“上海雪花膏”的,女人把雪花膏抹完了,男人們就用鐵盒子裝旱煙絲...

騰格裏沙漠邊的男人,把抽煙叫吃煙。

雲聲掏出了自己的旱煙杆,把鐵盒裏的煙絲按在煙鍋裏,用火柴點燃,“吧嗒吧嗒”的狠抽幾口,然後“噗”的一聲把燃燒完的煙絲吹出...

他的旱煙杆是鷹腿骨的,煙鍋和煙嘴都是白銅的。

玉音爹的煙杆卻是竹子的,煙鍋是黃銅,煙嘴是玉石的...

抽了一袋煙,雲聲就收起了煙杆。

房間裏,又陷入了壓抑的沉默。

一個小男孩,躲在玉音娘身後,怯生生的偷看著雲聲。

“這是桂枝的小娃,名字叫狗蛋,年過完就六歲了,桂枝得了肺結核,在城裏看病,狗蛋就跟著我們...”

玉音娘拉過身後的小男孩,對他說道:“狗蛋,這是雲家姨夫,快過去給他磕頭拜年!”

“我不去...”

狗蛋一個勁的往後退。

雲聲身材高大強壯,黑著臉一言不發,渾身散發出一種強悍的壓迫感,讓狗蛋感到害怕。

“快來,別怕!”

玉音娘拿過一個毛口袋鋪在地上,把狗蛋按倒在雲聲的腳下,教道:“磕頭,說姨夫過年好!”

“姨夫過年好!”

狗蛋隻好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頭。

“嗯。”

雲聲終於嗯了一聲,從懷裏掏出一個又髒又舊的繡花荷包,取出一張五角的紙幣,遞給狗蛋。

狗蛋不敢接錢,抬頭征詢的看著外婆。

“拿著,這是姨夫給的壓歲錢,你拿上買炮買糖...”

玉音娘又抹起了眼淚,看著雲聲手裏的繡花荷包,不禁哽咽:“都十多年了...你還留著玉音做的荷包...”

雲聲還是沒有說話,默默的看了看荷包,小心的貼身裝好,又從兜裏掏出一把黃色的糖果,遞給狗蛋。

狗蛋接過糖果,就扔了一塊到嘴裏...

一股又酸、又澀、又腥,還帶點奶子餿掉的怪味,強烈刺激著狗蛋的味蕾!

“呸!這是啥東西?”

狗蛋吐掉了糖果,伸出舌頭搖著頭。

“勺(傻)娃娃,這是酪幹,可是好東西呢!”

玉音娘趕緊撿起狗蛋扔在地上的酪幹,拿出手帕擦著,說道:“十斤奶子才能做一斤酪幹,一般人都吃不到,你吃了不僅能長高長壯,還能心明眼亮呢!”

“這啥酪幹...也太難吃了吧?”狗蛋吧唧吧唧嘴。

“你吃習慣就好了,越嚼越香呢!”

玉音娘把擦幹淨的酪幹,又塞進了狗蛋的嘴裏。

狗蛋不想再在壓抑的房間裏呆,就把其他酪幹裝進衣兜,跑出院子。

隻見,村裏那幫女人還在外婆家的大門邊嘰嘰喳喳。

“往年雲聲拜年,進去給玉音爹媽倒一口袋糧食,在院子裏磕三個頭就出來了,今年為啥這麽久了還不出來?”

“不會是玉音爹媽留下招待他吧?”

“玉音爹十多年了都沒有和雲聲說過話,咋可能留下招待他?”

“就是,當年玉音爹不同意玉音嫁給雲聲,鬧得可凶了,都氣到吐血,斷絕了父女關係,結果玉音早產養叮鐺的時候沒有人照顧,就死了...”

“不錯,雲聲後來每年初二都來拜年磕頭,可玉音爹娘都不理會他,這都十多年了,咋可能忽然原諒雲聲?”

“也不一定...這十多年來,雲聲不僅年年初二來給玉音爹媽拜年,每到春種秋收的時候,他還來給玉音家幫忙種地打場,每次悶聲不響的幹完活,飯都不吃一口就走...這樣好的女婿,外父外母就算是鐵石心腸,也該焐熱了啊!”

狗蛋聽著雲聲姨夫的故事,發現嘴裏嚼著的酪幹,雖然酸澀,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醇厚。

不知道為什麽,狗蛋莫名其妙想起了村外蒼天般浩瀚的騰格裏大漠...

那裏藍天上的雲朵,總是安靜的飄著,孤獨得讓人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