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無賴
下朝之後,朱翊鈞本來感覺自己已經解決了這個大麻煩,正在悠閑地與李太後一起喝著茶。
突然張鯨闖進了屋內,“陛下,不好了,孔廉先生正率領一幫老儒生在午門口靜坐!”
“啊?”朱翊鈞大驚,畢竟他還從未見過這個時代文人耍無賴的方式。
趕到門前取出千裏鏡一看,果然,午門口坐滿了白發老爺爺。
“張鯨,傳朕口詔,要他們即刻離去!”
“是!”
沒過一會,張鯨就跑到了午門前。
“傳陛下口詔!令爾等速速退去,不得在太和殿門口停留!”
那群老人聞言,竟一動不動,根本不理會張鯨。
張鯨見狀大怒,“你們這是要抗詔嗎!”
聞言,孔廉緩緩地睜開雙眼,“我昨日夢到了老祖,他告訴我海瑞此人於陛下而言乃是不祥之人!此人不除,老臣心中難安啊!”孔廉聲淚俱下地呼喊著。
邊說,還邊把孔子像朝張鯨麵前挪去。
張鯨看著那張無比巨大的孔子畫,忍無可忍地吼了一句:“來人啊!把這群...”
突然,張居正站了出來擋在了張鯨麵前,“不可衝動!”
張居正本來在內閣辦公,就在剛剛馮保突然來到了內閣,並告訴了他發生的事;張居正聞言急忙向太和殿趕來,這才阻止了慘劇的發生。
畢竟得罪了這些老人,可就相當於得罪了天下所有的文人啊!
“先帶我去找陛下!”
看著麵前因為跑步而臉色通紅的張居正,張鯨也隱隱約約地感受到了事件的嚴重性。
看到張居正趕來,孔廉沒好氣地說道:“張首輔,不要因為海瑞一人而影響了大明的國運啊!”
聽到孔廉的話,張居正也不鹹不淡地對著孔廉說:“這就不勞煩先生擔心了,先生想要靜坐就靜靜地呆著吧。”
說完,張居正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太和殿,孔廉見張居正如此地“不知好歹”,冷哼一聲便又閉上了雙眼。
此時,皇城中的百姓們都也注意到了那群在午門門口正襟危坐的讀書人。
看到他們那素衣素帽的打扮,開棺材店的老李很是開心,以為自己終於要發財了。
一位準備進京參與科舉的文人看到這一幅場麵,也趕忙回旅店換成了同樣的打扮坐在了隊伍的末尾。
“這……”
“讀書人就會抗議這一套,偏偏天下人都得受著。”
“你個屠夫懂個屁,你睜大眼看看領頭者是誰!那可是孔氏族長,全天下讀書人的領袖!”
“那又如何,我就不信這麽坐著,就能把皇帝坐出來!”
隨著時間緩緩流過,午門前的讀書人越來越多,甚至連京城的白布都被買得差不多了。
......
乾清宮內。
朱翊鈞,李太後,張居正都圍在一起討論。
“海瑞請求入宮。”馮保尖細的聲音傳進宮中。
“海瑞?他現在來幹什麽?”
“馮保,卿海愛卿進來。”
聽到了皇帝的允許,海瑞捧著官服,官印緩緩地走進宮來。
此時的海瑞哪有當時進京時的意氣風發,雙目無神,腳步虛浮,形如枯槁。
“陛下,臣...乞骸骨。”海瑞好似用了全身的力氣才緩緩地說完了這段話。
聽聞此言,朱翊鈞大驚,心中暗想:怎麽我還沒有發力呢,我軍主帥就倒了?
“海卿,這是為何啊?”
朱翊鈞趕忙雙手扶起海瑞,讓他坐到了椅子上。
“陛下,臣確實是不詳啊!你的爺爺,臣的兩個孩子都是因臣而死啊!陛下,你貴為皇帝,可千萬不能再...再重蹈覆轍了啊!”
說著,海瑞的聲音開始嗚咽起來。
“海卿,可敢與朕開誠布公地談上一談?”
朱翊鈞盯著海瑞的雙眼,像是要把他看透一般的問道。
“陛下所願,臣不敢辭。”
海瑞虛弱地回答道。
朱翊鈞讓張居正,李太後與諸位太監都出了宮門之後,才繼續對著海瑞說道。
“海卿,在朕看來,你的疾病都源自於那《治安疏》!”
聽到皇帝說到了《治安疏》,海瑞眉頭緊皺:“陛下,《治安疏》有何問題?”
“海卿,你覺得《治安疏》是你的榮耀,還是你的痛苦之源?”
海瑞毫不猶豫地回答道:“當然是榮耀!臣上書是為民請命、致君堯舜。這是臣最大的榮譽!”
“那海卿,那在詔獄最後一天,獄卒張羅酒菜請你吃飯,你為何在聽說先帝駕崩後,會把吃下去飯菜都吐掉,直到哭得昏厥過去?”朱翊鈞看到了海瑞的變化,自信的問道。
“聽到君父駕崩,難道我不該悲傷嗎?”海瑞粗重的呼吸變得混亂起來。
“你哭就哭,幹嘛還把吃下去的飯菜都吐出來?”朱翊鈞直視著海瑞,不讓他目光躲閃道:“你那時的反應根本不是因為悲痛,而是因為可以官複原職吧!”
“但當時的你察覺了自己心中陰暗的想法,而感到自責,才懲罰自己將飯菜吐出吧!”
海瑞被朱翊鈞看得麵紅耳赤;但好的是,海瑞的雙眼終於恢複了人的神色。
“在你出獄之事,得知二位公子死去,你是不是認為是因為自己罵死了先帝,所以招來了天譴,收走了你視若性命的兩個兒子?!”
朱翊鈞步步緊逼,不給海瑞留下思考的空間。
“難道不是如此嗎?”海瑞怔怔出神的看著麵前的朱翊鈞,眼角留下了悔恨的淚水。
“當然不是!因為這世上,根本不存在什麽天人交感,根本就沒有什麽天意!更不存在所謂天譴!兩位公子之死隻是意外和疾病而已……”
朱翊鈞此言可謂是真正的離經叛道,將過去的儒家學說貶得一文不值。
“那不過是董仲舒之流篡改陰陽家的學說,取悅皇帝的歪理而已!在他之前,可從未有儒家先賢提過什麽‘天人感應’。”
朱翊鈞繼續說道:“不信的話,海卿請隨朕來。”
聽到朱翊鈞的話,海瑞看皇帝在挑戰自己的畢生所學,便憤怒地跟著朱翊鈞向窗邊走去。
“海卿,你認為彩虹是如何形成的?”
海瑞絲毫沒有猶豫,“當然是因為有龍的存在啊!”
“哦?那在這種豔陽天中可會出現彩虹?”
“不會。”
“那海卿請看此物是什麽?”
朱翊鈞拿出一個小型三棱鏡擺到了陽光之下,讓其綻放在後麵的一張白紙上。
霎那間,七彩色光閃現了出來。
“海卿,難不成這一塊小小的玻璃裏有龍?”
朱翊鈞看著莫名其妙的海瑞問道。
“這應該是由於陛下手持的緣故。”
海瑞海不可認輸。
“哦?那你自己拿著試試。”
朱翊鈞將三棱鏡遞給了海瑞,海瑞一試,竟也在身後的白紙上投出了七彩陽光。
“海卿何解?”
朱翊鈞緊追不舍的問道。
海瑞嗚呀了兩聲,沒有說出話來。
“海卿,這世界上的一切都是有跡可循的!根本不是儒家說的什麽唯一的“理”!”
...
漢儒先賢告訴他們,這世上是存在唯一真理的。
這個唯一的真理,是世間最根本的法則,便是所謂的‘理’。隻要悟出那個唯一的理,就可以明了世間所有的一切。
這份**對於讀書人來說太過有**,他們一直在苦苦追尋,但千百年間都毫無所獲。
後來程朱理學出世,告訴他們‘格物致知’的道路。
這下才有了方向,可他們按照朱老師和程老師的指導,怎麽也格不出那個唯一的理來,於是又有無數讀書人瘋掉了。
直到橫空出世的王陽明,大聲告訴讀書人,根本不用那麽麻煩,大家苦苦追尋的那個‘理’,就在所有人心中,隻要你為善去惡就是格物,然後你憑這點良知,知行合一,便足以指導自己的一生了……
這才使許許多多讀書人,終於掙脫了理學的枷鎖,走出了求道的死胡同,心靈得到解放,成為了陽明心學的信徒。
但海瑞這類人卻認為王陽明是在避重就輕,自己還鑽在死胡同裏,不肯出來。
...
聽了朱翊鈞的話,海瑞才終於找回了一點精神,“陛下,臣想回屋子去想想。”
“好,海卿,這件三棱鏡也交給你了。”
“謝陛下。”說完,海瑞便向宮外走去,雖然身體仍在搖晃,但是腳步卻堅實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