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李瘸子
隨著那道灰撲撲的身影越來越近,村民們嘰嘰喳喳,吵鬧不休的聲音都逐漸小了下來。
來人身材高大,麵龐黝黑,嘴角微垂,一雙眼睛黝黑且銳利。
然而視線往下,胡勇等人都是一愣,隊伍裏的小年輕們甚至一時間忘了收回自己的眼神,直盯盯地望著男人的右腿。
更準確地說,是男人空****,打了結的褲管。
“爸!”
少年清脆的喊聲瞬間喚回了所有人的神智。
還不等村長開口介紹,龔全最先反應過來,嗤笑一聲,唯恐天下不亂地開口吆喝道:“呦,這不是咱們村種地最勤快的李瘸子嗎,你來得正好,還不知道吧,上麵不讓我們在地裏種糧食咯,馬上你又要重新扛著你的破爛回山裏打獵啦!”
“趕緊閉嘴你個瓜娃子!啥子不懂就會胡說八道!”
龔全雙手叉腰,一副撒潑的架勢,“我是不懂,但我明白沒飯吃就會餓死!先前鬧洪澇的補償款就一分沒看見,現在又開始讓我們種那勞什子樹,飯都吃不上了,幹脆大家夥全餓死了以後直接栽在墳頭上算了!”
“你個背時娃娃趕快走!”村長被氣得直瞪眼。
然而周遭的村民們這次卻破天荒地第一次和龔全站在了一處。
“說的是啊,要是都種樹去了,我們吃什麽呢?就算地裏糧食再少,有也比沒有好啊。”
“我們祖祖輩輩都生活在這山溝溝裏,見得最多的就是樹了,可從來沒有聽說過誰靠種樹過活的。”
“村長!你莫不是被這些人騙了吧,他們到底是做啥子的啊!”
眼看著剛剛情緒還算和緩的鄉親們,被龔全三言兩語挑撥得立馬激動起來。
村長都不敢看胡勇等人的臉色,直接抄起手邊的掃帚就朝著龔全打去。
“讓你個瓜娃子胡說八道!我回去跟你爹說讓他打斷你的腿!”
龔全一看魏德順是真的動怒了,一邊竄出門外一邊嘴上還不服輸地喊著:“你來撒!我老漢那把老骨頭才打不動我了呢!”
院子裏一時間雞飛狗跳,鬧成一團。
胡勇始終冷靜地站在那,麵上神色都沒什麽波動。
同樣冷靜的,還有之前被喊“李瘸子”的男人。
就在村長去追打龔全的間隙,叫李平的小孩已經貼在他爸耳邊快速說著什麽,胡勇猜應該是剛剛村長講的東西。
末了,男人微微皺著眉抬起了頭,不滿地怒目而視。
“你們要把種得的糧食種上樹?”
低沉粗獷的嗓音明明音量不大,但卻瞬間壓製住了那些哄鬧的聲音。
“沒錯,”胡勇坦然解釋道:“不光是耕地,對於宜林的荒山和耕地我們也會盡快恢複糧草和植被。”
同隊的小孫不明白主任為什麽要這麽有耐心地對一個瘸子解釋這麽多。
看著對方的滿臉凶相就知道,八成跟那些無知的村民一樣也是要搗亂。
果然,半晌後,男人再開口語氣非常生硬,“種樹?種啥子樹?誰來種?靠你們口頭說兩句?”
一聲聲質問都問在點子上,本來還亂哄哄的村民一下子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跟著在後麵起哄。
“你們不懂別亂說!我們是來幫你們的,怎麽能這麽好賴不分呢!”
小孫被氣得直喘氣。
村民們的誤解和無知就像是一盆涼水,把這些剛進村時還幹勁十足的年輕人們澆了個透心涼。
然而男人卻沒再搭話,反而幹脆利落地轉身就走。
他拄著拐杖,但是行動卻十分利索,行走速度甚至不比健全人慢。
男人走出了一段路後,發現沒人跟上來,偏頭大聲喊了句,“李平!”
李平忙應一聲,隻是抬腳的時候,猶豫地多看了一眼胡勇,欲言又止地張了張嘴,“叔叔,謝謝您的餅幹!叔叔再見!”
隨著少年一溜煙跑走,執意吵著要個說法的村民們也三三兩兩地湊在一起朝外走去。
本來熱熱鬧鬧的院子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隊伍裏的年輕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隻能從彼此的臉上看到茫然無措。
彼此心裏都隻有一個聲音,這個工作可難做了!
胡勇還算鎮定,他看著折返回來的村長在不遠處攔下了那對父子,一臉焦急地不知道在說些什麽,最後重重歎了口氣,無奈地將人放走了。
“這,胡主任真是對不住啊,我也不曉得鄉親們會這麽,這麽……”
樸實的老村長不安地一直搓著雙手,羞愧地都不敢直視胡勇的眼睛,隻能一個勁地給眾人倒水。
“沒關係的村長,大家夥有顧慮正常,這些年天災不斷地,大家夥都太辛苦了。”
胡勇簡單兩句話,說得村長眼眶微微泛紅。
老人家低頭沉默了兩秒,然後帶著微微哽咽的開口,“胡主任,我看得出來,您是個好人!是個靠譜的人!我沒啥子見識,很多東西都不懂,所以我就隻要您一個準話。”
“您說的這種樹的事,能讓大家夥,日子更好一點嗎?”
魏德順的目光太沉重,那雙已經渾濁的眼睛裏,是紅苗村上上下下幾代人最後的活路。
“當然。”胡勇擲地有聲地說道,“退耕還林是國之大計,我們不會辜負紅苗村,更不會辜負每一位鄉親。”
“那就好,那就好啊。”
村長抬起袖子飛快地抹了下眼睛,緊接著匆忙起身,“趁著人還沒走遠,我趕緊把大家夥再叫回來!”
“不忙!”
胡勇按下人,“既然已經知會過大夥兒了,接下來我們想勘探一下咱們紅苗村附近的地形地貌。”
見村長臉上又浮現了些許茫然,小孫及時地開口道,“就是說想看看附近山裏的土地情況,看看哪些地方能夠種樹,適合種什麽樣的樹。”
說著,拿出之前做的地形圖,指了幾個地方給村長。
“這個樣子啊,好說好說,你們想哪個時候進山?”
“越快越好。”
村長撓了撓頭,顯得有些為難。
胡勇問道,“怎麽,有什麽不方便的地方嗎?”
“胡主任,你們要去的這個地方,幾十年前倒是容易找的很,但是後來那片山頭上的樹被砍得差不多了,後來搞礦,礦也關了,就再沒啥子人再去了,前兩年又遭了暴雨洪澇,那邊塌了不少,”說著村長歎了口氣。
“現在徹底荒掉嘍,險得很,根本進不去。”
這些情況他們來之前早就了解清楚了,隻是本來以為本地人能有辦法,沒想到還是卡在了這。
就在眾人沮喪之際,村長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除非……
小孫口快,激動地追問道,“除非咋樣?”
“除非讓老李帶路,隻有他可以。”
這下不僅是小孫等人,連胡勇都罕見地驚訝了。
難以想象,唯一能在這險而又險的地貌中蹚路的,居然是那個少了一條腿的男人。
“村長,你確定嗎?別是哄我們吧。”
隊伍裏的年輕人都難以置信。
今天被接二連三質疑的村長,氣得直搓褲腿,強壓著火氣沒有把這些城裏來的幹部當龔全一樣教訓。
“我咋個會哄你們哦,別看老李少了條腿,他比你們還小的時候,就已經是幾十個寨子裏打獵最好的娃娃了,大巴山南邊這些林子,他閉著眼都能走個來回。”
說到這,村長語氣中都不自覺地帶了些驕傲。
“隻要他帶路,我們小心點還是沒問題的,就是,這人倔得很,剛剛看他氣衝衝走了,估計很難答應咯。”
小孫不禁臉一紅,下意識愧疚地看向胡勇。
始終沉默的胡勇直接拍板,“我們先去他家,我來跟他談一談。”
李先林家蓋在李家坡最邊上,去的路上,眾人從村長口中大概了解了李先林的基本情況。
回歸農耕的一個老獵人,妻子在洪水中意外去世,他也在那場災害中丟了一條腿,現在和兒子兩個人相依為命。
平時沉默寡言,很少和村民來往,倒是李平乖巧懂事,全村人都很喜歡。
他們到時,李平正坐在院子裏削土豆,看起來是在準備午飯,看到跟在村長身後的胡勇後,先是一怔,隨即害羞地露出個笑來,趕忙站起身朝屋裏喊,“爹,來人了!”
李先林果然對他們的到來並不歡迎,都不打算讓人進屋,直接站在院子裏冷冰冰地問村長有什麽事。
胡勇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小孫,小孫趕忙上前道歉。
但是李先林的臉色並沒有一絲好轉。
李平有些不安地站在一旁,胡勇安撫地摸了摸他的頭,開門見山道:“李哥,我們想麻煩您帶我們去一趟鷂子溝。”
李先林驚得瞪大了眼,立馬高聲拒絕道:“不行!你們知不知道那是什麽地方?”
“就是知道才要去,鷂子溝那片是受損最大的野外荒地,我們需要先去實地考察清楚情況,才能決定種什麽樹。”
胡勇早年當過兵,哪怕是退役轉文職後,開口依舊帶著軍人的肅然正氣。
李先林明顯動容了,握著拐杖的手緊了緊,“可是那地方險得很,幾乎有進無出。”
“就是刀山火海也嘚闖了再說,退耕還林的政策很大,也很難,鷂子溝隻是一個開始,我們不能,也不會在開頭就認慫。”
片刻的沉默後,李先林身子一側讓出了屋門。
“先進來吧,吃了飯再說。李平,多削幾個洋芋,把臘肉也切了。”
“誒!”李平大大得鬆了口氣,開心得衝向灶房。
吃過飯後,眾人開始商議路線。
小孫從包裏拿出地圖,李先林隻是粗略得掃了一眼,就指出了好幾處因為泥石流和山體滑坡被改變的地形。
胡勇對他給予了百分百的信任,全都按李先林說得改了過來。
因為山裏不能過夜,所以眾人決定第二天一早再上山,爭取早去早回。
關於人選,胡勇更是聽從了李先林的建議,隻帶一個身體素質比較好的小孫。
一行四人在第二天清早,踏著紅苗村清晨的薄霧開始了進山的路程。
沒有了綠色的植被,濕滑的泥土和聳立的亂石讓人更加的舉步維艱。
尤其越往後走山路越窄,有的地方甚至堪堪容許人側著身子一點一點挪過去,腳下踩落的碎石順著山壁跌向深不見底的縫隙中。
眼看著晌午的日頭一點點升了起來,終於來到了一塊相對平穩的地方。
整個隊伍都累得發不出一點聲音。
胡勇一直緊跟在李先林身後,看著他嘴唇都有些泛白了,提議讓大家原地休息會兒,小孫首當其衝一屁股坐了下來直喘氣。
胡勇從包裏翻出一些壓縮食品分給大家,忽然就聽見小孫一聲驚叫。
“嚇我一跳,這什麽東西啊。”
三人全都朝他那看去。
就見小孫坐的石頭後麵,窩著一團毛絨絨黑黝黝的小動物。
片刻的功夫,小家夥展開了身子,爬坐起來和四人麵麵相覷。
“嘿,這是隻小熊嗎?我還是第一次見呢。”
小孫詫異得看著小家夥,本能伸手想摸一摸。
結果李先林麵色一變,竟像是見鬼一般,額頭上刷地冒了層冷汗出來。
隨後大喊一聲,“不好!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