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祝你明年返城愉快

李沐耷拉著腦袋抄著袖往屋裏走,烙餅攤雞蛋沒吃上,又被慧慧媽堵門罵了一頓,這人是丟到姥姥家去了。

一進屋張峰叉腰站在地中央,手裏拿著本紅寶書,已經拉開架勢要開批鬥會了,見李沐一進屋,張峰一舉紅寶書:“真正的銅牆鐵壁是什麽?是群眾,是千千萬萬真心實意擁護革命的群眾……”

他語錄還沒背完魏翔一把將他推到了一遍:“你給我滾一邊去,主席還說要批評和自我批評呢,我咋老看見你批別人,就沒見你批過自己?四人幫都抓起來了你還他媽搞這一套,吃雞以前你咋沒念一段三大紀律八項注意?”

張峰臉色鐵青立刻就閉嘴了。

這功夫金旭拿著笤帚進來,幫魏翔張峰他們幾個掃身上的土:“行了都別說了,李沐你以後也注意點兒,別老讓孫慧慧往集體戶跑,本來咱這兒男男女女的住一塊兒就招人閑話,傳到公社領導耳朵裏,好說不好聽。”

這功夫魏翔忽然想起點啥:“哎我說金旭,剛才在院裏你跟大喇叭說啥了?咋你說完大喇叭態度就變了。”

金旭臉一紅:“瞎打聽啥,我就是勸勸孫嬸兒,別大喇叭大喇叭的叫,多不文明。”

說著話金旭就去廚房做飯了。

第二天一大早,幾個同學就開始打行李,魏翔邊打行李邊問李沐:“沐子,真不用我去你家看看啊?枉你你媽回來了呢?”

李沐搖搖頭:“看啥啊,我媽回來早就給村裏打電話了,你好好回家過年吧,我在集體戶看家也不是第一回了,記得回來給我帶幾盒迎春就行了。”

沒打行李的看著要回家的同學都一臉羨慕。

集體戶不少知青的父母都在牛棚,李沐父親是反革命,母親是富農,妥妥的黑五類,爹媽都在牛棚蹲著呢,自打下鄉就回過兩回家。

金旭把寫好的總結往信封裏一塞,拿起狗皮帽子戴在了頭上:“李沐跟我去一趟公社,我得把今年的總結給知青辦送去,孫主任都催著要了。”

李沐應了一聲帶上軍帽和耳包就往外走,倆人邊走李沐邊問道:“你剛才咋勸的大喇叭啊,她咋那麽聽你的。”

金旭臉一紅:“我跟他說咋倆是一對兒,要不然她能饒了你?你還好意思問我呢,你真沒良心。”

李沐看著金旭一咧嘴,心說這回跟慧慧可就不好解釋了。

李沐在前頭趕車,身後的金旭說了一句:“今天交總結我想順便問問返城指標的事,我聽王書記說明年鄉裏有推薦名額,我想給咱們戶爭取一個。”

李沐回頭看了金旭一眼沒說話,就他這成分,對返城早就不抱希望了,可集體戶還有不少成分好的,能回去一個也好啊。

十幾裏地馬車跑了很久,等跑到公社大門口,倆人頭發和圍脖上都掛滿了白霜,金旭一個人進了院子,李沐抱著馬鞭子東張西望,盤算一會兒請金旭吃點啥,他帶來的草藥能賣點零花錢。

前進公社唯一收藥材的就是鄉供銷社,隻不過價格極低,但就這還是李沐唯一的進錢道兒呢。

不一會兒金旭就從院裏跑了出來,滿臉通紅,一句話都不說,坐上馬車就招呼李沐快走。

李沐本來想問問咋回事兒,可以看金旭臉色不好看就把嘴閉上了,趕著打車直接去了供銷社。

賣了草藥李沐打了幾斤散白,便拉著金旭進了公社唯一一家飯館,要了兩盤餃子一大碗豆腐湯,幾口熱湯下肚,金旭的臉色才好了一些。

“指標的事不順利?”

金旭嗯了一聲:“全公社好幾百知青就十幾個指標,而且這些指標還有不少是戴帽下來的,基本上沒戲。”

李沐看了眼金旭:“那你剛才臉色兒咋那麽難看?挨欺負了?”

金旭臉一紅:“你別問了,趕緊吃你的餃子,實在不行過完年咱們開始複習參加高考,返城又不是非得有指標?”

倆人吃完飯趕車往回走,金旭忽然問了一句。

“李沐,如果真的回不去你有啥打算?”

李沐一愣:“這我還真沒想過,實在回不去隻能紮根農村了,我這成分還能有啥出路?”

李沐這麽一說,金旭閉上嘴再不說話了。

奮鬥鄉好幾百知青,返城指標就卡在知青辦主任孫玉書手裏,孫玉書既貪財又好色,“文革”剛開始就是個貧宣隊長,後來抱著公社革委會李主任的粗腿步步高升。

現在雖然革委會撤了,可他抱的粗腿已經是主管教育的副縣長,這招生和返城兩項大權都抓在了孫玉書手裏,全公社的知青都拿他當祖宗供著。

前兩年有個女知青讓孫玉書抽調公社當宣傳員,沒多久就去公社衛生院做了人流,弄得整個公社都知道,很快那個女知青就返城了。

前進公社知青之間流傳著幾句順口溜:黑土地,北風寒,下鄉容易返城難,戰天鬥地灑熱血,不如獻身知青辦,登門點心二回酒,領導炕上把心談。

看著默不作聲的金旭,李沐懷疑剛才金旭就是被孫玉書調戲了。

金旭到集體戶就下車了,李沐把車往牲口棚趕,離老遠就聽見一陣豬叫聲。

院子裏正王建國正領著幾個村民抓豬,李沐邊往下卸牲口邊問道:“王書記,晚上能吃豬肉燉酸菜了唄?”

王建國呸了一聲:“你小子倒是真敢想?這幾頭豬殺了得送供銷社去,賣點錢開春好修小學的院牆,趕緊快過來搭把手。”

李沐過去幫著捆豬蹄子,很快圈裏的幾頭生豬就都變成了豬肉絆子。

端著盆往回走,盆裏是幾根冒著熱氣的血腸和一掛豬肺子,這點兒玩意就是李沐喂一年豬的工錢。

還沒到集體戶,離老遠一個紅影子正從集體戶方向跑過來,孫慧慧呼哧帶喘地跑到他跟前,塞給他一個紙包撒腿就跑了,李沐一看居然是用稿紙包著的兩根灶糖。

孫慧慧滿臉羞澀地跑遠了,看著她扭動的腰肢和豐腴的屁股,李沐浮想聯翩。

假如真的無法回城,討孫慧慧還真不錯,這丫頭雖然沒啥文化,模樣在這十裏八鄉可是數得上的。

但一想到慧慧媽李沐渾身一激靈,這念頭立刻被西北風吹到九霄雲外去了。

大鍋裏燉著豬肺子酸菜血腸,香氣隔著門縫,讓剩下的幾個知青直流哈喇子,隨著金旭端進一臉盆殺豬菜,年味兒立刻充滿了整個集體戶。

茶缸子裏倒上散白,唱段樣板戲,朗誦一段主席詩詞,這頓飯吃得意氣風發鬥誌昂揚。

金旭似乎忘了在知青辦的不快,頻頻舉杯祝同學們早日返城,可屋裏所有人眼中都泛著淚光,返城這個詞已經說了好幾年,成了一句最常見的拜年嗑。

李沐是真喝多了,躺在炕上人事不省,睡到半夜感覺懷裏暖暖的,睜眼一看金旭就偎在他懷裏,雪花膏的香味讓他心裏癢癢的。

他費力地抽回被壓麻了的胳膊,下炕喝了半瓢涼水,心裏的燥熱才算平息下來。

他自己回城無望不想拖累金旭,愛情應該是花前月下陽春白雪,可這裏推開門啥花都看不到,隻有滿地牛糞,愛在這種地方既蒼白又無力。

卷上根旱煙,李沐坐在炕沿上不敢看金旭,辛辣的旱煙刺激著他的喉管,讓他不由得想起孫慧慧妖嬈的背影,或許那個大字不識一筐的姑娘,才是他愛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