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東西院的宿仇

喬福林的吉普車停在葛亞麗家的小賣鋪門口,他想買刀燒紙等祭祀物品。葛亞麗四十來歲,腦瓜比較活,把小賣鋪開在大榆樹旁邊熱鬧處。山野裏到處濕漉漉,流竄著一股秋後特有的濕涼、糟腐與收獲混合氣味。葛亞麗嗓門大,調門高,見喬福林走進小賣鋪,臉上笑出一朵花:“說大林子兄弟,啥時回來的?”

喬福林指著一摞黃表紙說:“頭前回來的,給我來刀燒紙。”葛亞麗將一捆燒紙擺到櫃台,說:“給你爸上墳啊,這是?”

喬福林嗯了聲,說:“再來瓶燒酒。”

葛亞麗把一瓶燒酒交給喬福林,逗喬小盼,“呦,小帥哥,真精神,像年畫上的散財童子,想吃點啥?大娘白送你。”喬小盼嫌她嗓門震耳朵,捂著耳朵搖頭。葛亞麗大鵝似的嘎嘎笑,“這小家夥還把耳朵捂起來了,嫌俺嗓門大了這是。”說罷將一小袋跳跳糖塞進他手裏,小盼沒接,膽突突地看著麵前這個黑塔似的大嗓門女人,眼裏露出怯怯神色。這時二迷糊跟進來,看著喬福林說:“大科長回來了,這是幹啥呀,呦,是給大叔上墳啊。”看著他討好的樣子,喬福林心裏一陣嫌惡,說:“啥大科長,副的。”二迷糊說:“副的也是科長,就是大科長啊。”喬福林知道,他如此厚著臉皮恭維,是想討點便宜,便對葛亞麗說:“拿條‘吉星’煙。”

葛亞麗訝異地看著他,拿出一條“吉星”說:“這麽多,敢情是要請客啊?”喬福林說:“大夥兒勻著抽。”葛亞麗撕開包裝,摳出一盒塞進褲兜,把香煙塞給二迷糊說:“拿去抽吧,美屁了。”二迷糊接過香煙,高興地說謝謝大林子,大科長就是尿性,出手就是一條“吉星”,哎兄弟,下回省親帶幾盒“大前門”,讓咱也嚐嚐鮮唄。葛亞麗撇嘴譏諷道,“臭美不要臉,還‘大前門’,你長那張嘴了嗎?”二迷糊不甘示弱,“我沒長,你長了嗎?你的大嘴叉子,除了扯老婆舌,還能幹屌!”葛亞麗罵道:“滾犢子,狗嘴吐不出象牙。”

吉普車在村東靠著率賓河北岸的一處吊橋前停下來。村子的墳塋地在南岸觀音嶺腳下的一處窩風處。喬福林將一張黃表紙壓在墳頭,喬福森將四樣水果和糕點擺在一塊平整的石頭上,喬小盼覺得好奇,瞪著一雙毛茸茸的眼睛,看著兩人忙活。喬福林摸摸蒿草感覺濕漉漉的能攥出水,便掏出打火機將燒紙點燃,把燃香插進黑土,把燒酒打開,澆在墳上,剩下一點仰脖喝了口,酒瓶遞給喬福森。喬福森喝了口,把最後幾滴酒灑在墳上。

這時,喬福林請來幫忙的兒時夥伴關大壯呼哧帶喘地趕來,他抹掉頭上的汗,說:“還好,沒耽誤事,緊趕慢趕,就怕幫不上忙。”

關大壯揮舞著鐮刀,割掉墳墓上新長出的小樹苗,喬福林把野草拔掉。然後三人開始修葺墳墓。喬小盼覺得無聊沒意思,坐在一塊塑料布上,靠著一顆碗口粗的柞樹睡了。

直到太陽偏西,“累屁了”的喬小盼才從熱炕頭上睡醒,嚷著要去看吊水壺,要去吊橋上玩兒。吊水壺就是瀑布的意思,隻不過村東的瀑布不大,是一條從十多米高的陡崖上垂掛下來的一道水流,遠看像一匹從懸崖垂下來的白練,發出嘩嘩聲響。喬福林牽著兒子手,路過大榆樹時看見二迷糊他們還在那唱二人轉。

三秋還有小豔陽,下午開始天氣突然熱了起來,喬福林感覺身上汗津津的,脫下外套圍在腰間。走出老遠,喬小盼突然問:“這些人在幹嘛呢?又蹦又跳,又哭又鬧,像群精神病。”喬福林說:“閑的沒事幹,耍活寶。”

小盼說:“他們天天在這唱嗎?”

喬福林說:“大概是吧。”

小盼哦了一聲,說:“那他們不用上班嗎?不上班掙錢,誰養活他們啊?是他們的爸爸媽媽嗎?”

喬福林說:“誰也不養活他們,一群懶蛋,就知道窮歡樂。”

小盼撅起小嘴,一臉不屑的表情,氣囊囊說:“我看他們也是,穿的像要飯花子,還要爸爸媽媽養活,不知愁,不知羞!”

黃昏的柞樹溝是迷人的,夕陽夕照下,整個山溝籠罩在一派金黃、橙黃的氛圍裏,失去水分的楊樹葉子在陽光照射下愈發透明,筋脈畢現,像一顆顆金色搖錢樹在秋風中輕輕吟唱,似乎在與枝杈作最後的訣別。溝兩邊的柞樹葉子,經霜後不再碧綠,而是華麗轉身,變得通紅,與纖弱的楓樹爭顏色,陽光下紅得像血。茅草房的煙囪,吐出一股股白色炊煙,像扯起一麵麵白色旗幟。滋啦一聲,誰家在熗鍋,蔥花經油炸後特有的芳香迫不及待地遊竄在山村上空。哞,哞,放牛人趕著一群牛從北溝下山,遠遠踢踏起一片煙塵。

咩,咩,一種柔軟的聲音,順著吊橋傳過來。喬小盼直起腰,手搭眼罩向率賓河方向望去。吊橋上走過來幾隻山羊,幾隻大白鵝,一隻黃狗,一個手搖鞭子的老漢,身披霞光走在後邊。

徐錫坤!喬福林快步迎上去。

徐錫坤是村裏希望小學的校長,喬福林是他從一年級教到八年級的學生,他退休好幾年了,閑不住,養了幾隻山羊,幾隻大鵝,成天領著“子彈”去觀音山放牧,雖然看起來優哉遊哉,其實他是在暗中保護觀音嶺的一草一木。“子彈”是一隻功勳犬,為抓捕偷獵者立下過汗馬功勞,是老爺嶺一帶最著名的獵犬。

喬小盼被幾隻山羊吸引,抱著它們親昵地學“咩咩”,“子彈”雖凶,跟小盼倒是投緣,圍著他前後搖尾巴。

“臭小子,你不好好在城裏上班,蹽回來幹啥?”徐錫坤對喬福林說,“咋的,你媽病了,還是?”

喬福林說:“都沒事,今天是我爸20周年忌日,我回來給他上墳。”

徐錫坤一拍腦袋,“可不是唄,你瞧我這破腦瓜子,越老越不記事了,唉,你說你爸多可憐,要不是為了那三斤黑木耳,要不是二迷糊嘴欠,侯寶山帶著派出所的人去抓他,也不至於……”喬福林神情黯淡下來。

說話間,兩人來到大榆樹下。突然爆發出的一陣哄笑聲,吸引兩人目光,肯定是誰唱了什麽葷嗑兒,引起一陣**、笑罵。

“瞧瞧,瞧瞧,成何體統!”徐錫坤的鞭子指著那些歡樂的人群說,“從大老爺們,到十八九歲的小夥子,再到那些老娘們,成天在這裏胡攪攪,唱葷嗑兒,也不覺得丟人害臊。”

喬福林說:“是啊,個個虎背熊腰的不幹正經營生,打情罵俏的窮歡樂,也不知道愁?”

“愁?他們要是有你一半的誌氣,也不至於把日子過的那麽孬糟。”徐錫坤氣憤地說。

“不瘸不瞎的,跑一天山,哪天不賣個五塊六塊的,”喬福林搖頭說,“我看他們就是懶。”

徐錫坤說:“這叫越窮越懶,越懶越窮啊!你瞅瞅二迷糊,褲子上摞了多少補丁,都快成百衲衣了,也有臉穿出來?可人家一點也不害臊,真是老花子唱戲,窮歡樂啊!”

“難道,村裏不組織他們幹點什麽?”喬福林說,“還沒到冬天呢,等到貓冬,再到明年春種,六七個月時間,就這麽浪費了?”

“唉,怎麽沒組織啊,”徐錫坤歎口氣說,“前幾年開始,侯寶山他們號召村民栽植蘋果梨樹,可你說怪不怪,明明在別的地方長得好好的蘋果梨樹,到了咱這就成了小老頭樹,而且口感還不好,賣不上價,不掙錢不說,還白搭功夫。今年就有幾戶村民,把果樹砍了,種苞米。可是咱這柞樹溝,沒有幾畝良田,大都是山坡地和河套地,貧瘠得很啊,畝產太低了,種糧也不掙錢啊,老百姓都愁死了。”

喬福林看見,兒子似乎在嫌一隻小公羊調皮,總想“開小差”,就折了根柳枝,跑過去教訓小公羊。而“子彈”也懂得他的意思,跑過去把小公羊圈回來。

喬福林說:“難道,就沒有一條新的致富門路嗎?”

徐錫坤說:“要是有的話,他們還有功閑功夫耍嗎?不早就打破腦袋掙錢去了,唉,誰願意受窮啊!”

喬福林路過侯寶山家門口時,正好侯寶山騎著自行車從後麵趕上來,他支好車架說:“今晚不回城裏了,大林子?”

喬福林錯愕下,雖然覺得別扭,不想跟他搭話,但還是禮貌地說,哦,不回了。這時喬福森點著腳出門倒泔水,見喬福林和侯寶山站在院門外說話,心下不高興,啷當著冷臉子將院門踹開。侯寶山聽見動靜,尷尬地咳嗽聲,推開院門訕訕地走了。

“往後少搭擱他,不是人揍的東西!”喬福森冷著臉子,嘩啦將泔水倒在樟子外。

喬福林背著兒子進院,莊小鳳在草房前剝蔥,說:“以後不許再跟王八犢子說話,你忘了你爸咋死的了?”

因為擔心東院能聽見說話聲,喬福林小聲說:“事情已經過去這麽些年了,而且侯寶山事後也給咱家賠禮道歉了,你,你們怎麽還不饒過人家,冤冤相報何時了啊?”

喬福森低聲吼道:“大林子,是不是吃了幾天飽飯,就不知道姓啥,就忘記咱家的屈辱了?我告訴你,咱家跟侯家的怨仇沒完,永遠也沒完!”

喬福林說:“大哥,我跟你說過多少遍了,你才相信呢?咱爸不是侯寶山推下火車的,是他自己害怕被抓蹲監獄,從廁所窗戶跳出去,摔在涵洞的水泥墩子上摔死的,那是意外……”

“住嘴!”喬福森怒目而視,“我警告你大林子,如果你再替那個王八犢子說話,小心我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