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開弓沒有回頭箭

這天晚上吃過晚飯,腰酸背痛的喬福林想早點把自己放倒在熱炕上解解乏,可他不能,他在一個小本子上統計菌袋的損失情況。徐蓮蝶在旁邊幫著計算。經過粗略統計,2萬袋黑木耳隻尋回3323袋,其他都被率賓河衝到太平洋裏去了。而這3千多袋,還有1226袋破損得齜牙咧嘴、開膛破肚,967袋被泥沙壓得不成樣子,隻有1130袋屬於完好無損,占整個菌袋的九分之一左右。

喬福林感覺徐蓮蝶寫在語文本上的這組數字,像一柄柄鐮刀砍在心坎上,他的心不僅劇痛而且嘩嘩流血。徐蓮蝶把一切都看在眼裏,安慰道:“這事要是擱誰頭上都承受不了,但大林哥,災難已經降臨了,咱不能低頭耷拉角的萎靡不振,你一定要堅強啊,振作起來,大不了明年重新開始。”

喬福林感激地望望她,眼裏滿含真誠地說:“謝謝你蓮蝶,我是軍人出身,這點困難壓不垮我。”可是他的嗓子早已啞了,聲音像從塞滿了野草、泥沙的煙囪裏發出的。

徐蓮蝶把本子合上,站起身說:“你能這樣想,我就放心了,你也累了一天,早點躺下休息吧。”

可是徐蓮蝶剛走到門口,就與畢得財撞了個滿懷。他進門後一言不發,隻是滿臉怒氣,嘴角抽搐,橫眉立目地瞪著喬福林。

兩人被他弄蒙了。徐蓮蝶說:“德財哥你咋的了,誰惹你生氣了?”

畢得財沒搭話,而是瞅著喬福林喘粗氣,眼睛瞪得溜圓,顯然他胸中燃燒著憤怒的烈火。

當喬福林聽完畢得財的述說後,肺都要氣炸了,原來畢得財姐姐畢雪梅因埋怨喬福森不幫弟弟渡過難關,結果被喬福森打了兩耳光,她是哭著回到娘家的,鰥居在家年已七十二的老父心疼女兒,氣哼哼去找喬福森理論,結果被他推搡到地上,差點造成骨折。晚上畢得財回到家,老父咒罵,姐姐痛哭,老父非要他出頭,找喬福森那個王八蛋去算賬,為他和女兒出惡氣。老父氣得直抽自己的嘴巴子,說自己當初瞎了眼,非逼著女兒嫁給喬福森這個混蛋。畢得財也覺得妹夫太過分,真想抽他幾個嘴巴子。但他畢竟是鎮裏幹部,又礙於喬福林的麵子,就氣哼哼來找喬福林訴苦,希望他為姐姐出頭。

徐蓮蝶尤其受不了家暴,當初她離開二迷糊的主要原因,就是他總懷疑漂亮媳婦有二心,時常找茬並痛下手腳,打得自己渾身沒有一處好地方,她忍無可忍,才下決心離開二迷糊的。她憤憤地對喬福林說:“你大哥實在是太不像話,親兄弟遭難了,自己不幫就算了,幹嘛還要毆打想幫助小叔子的老婆呢?真是混蛋透頂!”

喬福林聽完畢得財敘述,不由得怒火填胸,抓起外衣就衝進夜色裏。畢得財緊跟其後,也出了院門,徐蓮蝶擔心他們哥倆打起來,跟在後麵說:“讓你大哥去給雪梅姐賠個不是,把她請回來就行,你倆千萬不要動手哇,打壞人就麻煩了。”

夜色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兩人剛走出胡同,前麵有個手電光晃過來,孫俊匆匆來到跟前,光柱照到喬福林臉上,說:“正要去找你呢,大林子,你媳婦把電話打到村委會了,趕緊去接電話吧。”

喬福林渾身一顫,才想起今天是兒子的生日,他說好要回去給他過生日的,結果因為這場洪水給耽擱了,看來她準是生氣了。喬福林對畢得財說:“你先去我哥家,我接個電話隨後就到。”

畢得財遲疑了下,以為他不想去找喬福森算賬了,心想畢竟人家是一奶同胞,關鍵時候能不向著自己哥哥嗎?於是他有些不高興,說:“你要是不好意思找你大哥算賬,就算了吧,我也能理解你,但你何必剛才裝得那麽氣憤,演戲給誰看呢?”

喬福林知他誤會了自己,說:“得財你想哪去了,我咋還會演戲你,咱倆誰跟誰啊。”

畢得財哼了一聲,說:“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拉倒吧,你不去我自己去。”

孫俊說:“得財哥你誤會大林哥了,他家嫂子把電話打到村委會,聽語氣好像生氣了,也許她有啥急事呢?”

喬福林說:“急事好像沒有,不過今天是我兒子小盼的生日,說好了回去陪他過生日,可誰承想發洪水了啊。”

畢得財知道誤會了喬福林,語氣緩和下來,“那好吧,你接完電話趕緊來,你那大哥我可對付不了,太牲性。”

李萍果然生氣了,劈頭就問:“喬福林你啥意思啊,不是說好回來給兒子過生日的嗎?咋你又變逛了呢,天塌下來了?天塌下來你也得告訴我們一聲啊,害得我爸和盼盼在酒店傻等你到下午兩點多,我真是不該相信你,喬福林,你的心咋就那麽大呢。”

聽她機關槍似的一陣突突,喬福林知她正在氣頭上,就不想解釋,而是握著話筒聽她將語言的子彈向自己傾瀉。

“喬福林你太讓我失望了!”好像李萍在那邊哭了,聲音帶著很重的鼻腔說,“這個家好像不是你的似的,一走就是幾個月,連個電話都不打,你說你心裏還有這個家嗎,還有我和盼盼嗎……”她終於抑製不住了,嚶嚶抽泣起來。

喬福林心中一痛,覺得確實對不起李萍,她本來身體就不好,胃炎很厲害,吃不了冷的、辣的、硬的東西,一個人要上班,又要帶孩子,又要照顧父親,真是難為她了。

李萍發泄完心中的怨氣,語調溫和下來,說:“你搞黑木耳,我心裏是不願意,也沒有大力支持你,但福林你心裏還沒數嗎?如果我真的死活不讓你幹,你能幹成嗎?你記恨我,不給我打電話,實行冷暴力,你,你的心太硬了,太狠了你。”

“李萍,”喬福林的聲音沙啞,雖然他用力說,但也隻能發出微弱、嘶啞的聲音,“對不起了李萍,我食言了,害得咱爸和盼盼傻等,害得你左右為難……”

“你咋的了?嗓子怎麽啞得這麽厲害呢?”李萍依稀感覺出什麽不對勁兒,打斷他問。

“沒,沒咋的,”喬福林吞吞吐吐說,“就是,就是嗓子有點發炎,沒事,過兩天就好了。”

“不對!”女人特有的敏感,讓李萍變得焦急起來,她說,“福林,究竟咋的了?你快告訴我。”

喬福林猶疑了下,還是把昨夜黑木耳地遭遇洪水的事告訴了李萍,因為依他對李萍的了解,如果不把真相告訴她,她會連夜趕過來的。

“難為你了福林,”李萍突然哭了起來,“遭了這麽大的難,你都不告訴我,還當我是你老婆不?”

喬福林心裏突然熱了一下,說:“不告訴你,是怕你和咱爸擔心上火,再說從昨晚半夜到現在,我一直沒閑著,一直在菌地和河套尋找菌袋。”

“損失大嗎?”李萍溫情地說。

“挺,挺大的,”喬福林說,“損失了百分之九十的菌袋。”

“唉,”話筒裏傳來李萍的歎息聲,“福林,回來吧,回來上班吧,咱不在那遭罪了,你就是一個退伍兵,壓根就不是搞技術活的料,損失多少,咱認了,慢慢還,隻要你人沒受傷就好。”

“開弓沒有回頭箭啊,”喬福林說,“損失這麽大,我沒臉回去見你和孩子,更不能讓你來背這個債。”

李萍說:“我們是兩口子,你的債就是我的債,福林,隻要你能平平安安回來,我就燒高香了,沒啥,債務咱慢慢還,就當花錢買教訓吧。”

喬福林沒想到她會如此通情達理,不由得喉頭一哽,眼睛熱熱的,他沒想到她當初那麽堅決反對他來柞樹村搞黑木耳,現在卻在自己遭難時沒有半點抱怨,而是體現出如此的大度和溫柔、體貼,他終於控製不住自己的感情了,眼淚像斷線的珍珠流了下來。

轉眼三年過去了。率賓河還是那麽悠長清澈,觀音嶺還是那麽高聳茂盛,“吊水壺”還是日夜彈奏著悅耳的聲音。但是柞樹村的村民卻發生了改變,他們見喬福林和關大壯家的黑木耳那麽賺錢,就都照貓畫虎,開始搞上了地栽黑木耳。據村會計統計,今年全村有120戶種植黑木耳,占全村總戶數的百分之三十五,就連一直鼓勵村民栽種蘋果梨的支書侯寶山和副村長劉石頭、治保主任孫俊等人,也都於去年把蘋果梨樹刨掉,搞起了黑木耳。用侯寶山的話說,至此柞樹村新的富民項目經過大膽實踐、探索,終於成型了。

在林陽鎮副鎮長林鐵支持下,喬福林今年貸款10萬元擴大生產規模,搞了20萬袋黑木耳。他汲取前年被洪水淹沒的教訓,將新的菌地改在率賓河南岸河套上的緩坡上。20萬袋占地20畝,遠遠望去白色菌袋在陽光照射下熠熠閃光,猶如浩瀚的海洋,蔚為壯觀。其實,在他決定擴大到20萬袋時,除了副鎮長林鐵、畢得財和徐蓮蝶積極支持外,家人沒有不反對的。

李萍不無擔憂地說:“你這是把咱這個小家都賭進去了,如果你今年再遭天災,或者因技術問題而欠收,我們娘倆就得住露天地、喝西飛風了。”

就連一直鼎力支持他的徐錫坤老師,這次也表現出深深的憂慮,提醒他不要搞這麽大規模,不能幻想一口吃個胖子,要慢慢摸索著來。而母親莊小鳳更是為此寢食難安,雖然兒子靠種植黑木耳將家裏的欠賬還清,她嚐到了黑木耳的甜頭,但當她聽說大林子今年要翻番搞20萬袋時,心裏還是突突地跳個不停。而大哥喬福森就更不用說了,雖然弟弟給自己還了饑荒,他無債一身輕了,在村子裏也開始抬著頭走路,說話也仗義了,按理說他應該旗幟鮮明地支持弟弟才是,可他卻不感激,而是陰陽怪氣地說,大林子那是瞎貓碰上死耗子,讓他逮著了,他說我就不信,好運總是照在他頭上,指不定哪天哢嚓一下,讓他配個底朝天,連褲子都典當掉。

莊小鳳就呸呸呸,罵喬福森,“你個挨千刀的,你是讓酒精燒壞了腦子,還是中了邪,現在咋這麽不通情理呢?原來那個把家抗在肩上,拚死拚活、任勞任怨養活弟弟妹妹的我的大兒子,他咋就不見了呢,我,我這是造了啥孽呀,老天爺。”

喬福森梗著脖子,說:“我認命,天生我的命就不好,這是老天爺給的,誰也改變不了。”

莊小鳳就哭了,說:“都是一奶同胞,你說差距咋就這麽大呢,一個認熊了,一個不計後果地往前闖,孩兒他爹呀,你說我的命咋這麽苦哇。”

喬福森雖然活得渾渾噩噩,卻是個頂孝順的人,他知道寡母的勞苦心酸,為了他們兄妹幾個,母親一直沒再往前走一步,就是怕他們到了後爸家受委屈呀。現在見母親傷心地哭了,心裏也不是個滋味,說,“得了,你也別哭了,大林子愛咋地咋地吧,這小子從小就有老豬腰子,他愛咋折騰咋折騰吧,你別跟著瞎操心了,不缺你吃不缺你喝,你就安詳晚年吧。”

莊小鳳抹了一把眼淚,哼了一聲說:“別人都跟著你弟弟搞黑木耳發家致富,可你卻像沒事人似的瞧熱鬧,說風涼話,你還讓我安享晚年?你上嘴唇下嘴唇一碰,說的倒是輕巧,要是指望你養老,我早要飯去了。”

喬福森就惱了,說:“成天嘚啵嘚啵的,煩不煩啊?”他穿鞋下地,咣當把門摔得山響,走人了。

莊小鳳衝著他背影罵道:“昏僵玩意兒,早晚把我氣死,你就安生了。”

這天上午11點多一點,一陣越野車的轟鳴聲響徹在關大壯家黑木耳地頭,正在地裏給菌袋打眼的肖金玉抬頭,猛然看見丈夫走下喬福林的吉普車,她的眼淚唰唰流下來,把臉扭過去,失聲痛哭起來。關大壯站在地頭,摸著腦袋看媳婦哭,不知所措,喬福林給他個眼色,朝前推了他一把,開著吉普車走了。

關大壯幾步走過去,一下把肖金玉抱在懷裏,“老婆,我回來了。”

肖金玉轉過身,把腦袋深深地埋在關大壯懷裏,失聲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