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冰釋前嫌

時令進入六月中旬,喬福林和關大壯家的黑木耳開始采摘第一茬,圓圓的菌袋上,長滿了孩子拳頭大小的黑木耳,像一朵朵盛開的黑色蓮花,更像是一個個森林的耳朵,煞是喜人。

這天清晨,太陽還沒升起,率賓河兩岸的森林、田野籠罩在一派晨曦之中,隱隱流動的朝霧,嫋嫋升起的山嵐,喚醒了黃鸝的歌喉,它們一邊梳理羽毛,一邊縱情歌唱。徐錫坤趕著羊群,吆喝著大鵝,和“子彈”準時走過吊橋,走進觀音嶺的叢林。

喬福林雇了兩個村民,和他一起采摘黑木耳。由於菌袋才20多厘米高,又擺放在地上,所以他們隻能坐在小馬紮上采摘。這是一項煞是辛苦的勞作,頭頂太陽曬,下邊白色塑料袋晃眼。每人身邊放著一個柳條筐,用來裝黑木耳。

不一會兒,喬福林的柳條筐就裝滿黑木耳,他拎起筐來到地邊,把黑木耳倒在晾曬網上,這時幾聲狗吠傳來,張錫坤送給他的兩隻獵犬發出叫聲,接著河套裏傳來急促的呼喊聲和哭聲。

喬福林扔下柳條筐,朝率賓河邊跑去,兩隻小狗跟在身後,汪汪吠叫。

還沒到河邊,喬福林就看見齊麗美站在岸邊聲嘶力竭地哭喊著,手指指向河中哭叫,“聰聰,聰聰啊聰聰……”

喬福林知道有人落水了,快速跑過去,邊脫掉外套。來到河邊,他也脫光了膀子,看見河水中間一個小腦瓜在浪濤間起伏,他一個猛子朝河裏紮下去。

侯寶山和吳雅娟隨著村民跑來時,喬福林已經抱著聰聰走上河岸,孩子的兩人在喬福林臂彎外耷拉著,頭發上滴落的水像條小瀑布。侯寶山踉蹌了幾步猛撲過去,“聰聰,我的大孫女啊……”

吳雅娟則一頭栽倒在地上,昏了過去。

人群慌作一團,張秋蝶趕緊和葛亞麗給吳雅娟掐人中。

喬福林把孩子放在岸邊青草上,侯寶山和齊麗美撲過去,哭喊聲淒厲而悲愴。可是孩子的眼睛緊閉著,嘴角烏青,失去了呼吸。侯寶山和齊麗美跪在孩子身邊,放聲悲哭。這時吳雅娟醒了過來,她手腳並用爬過來,一把將孩子摟在懷裏,嘴唇顫抖著說:“聰聰,聰聰,我是媽媽,我是媽媽呀!聰聰你睜開眼睛,我是媽媽呀。”她如雨的淚珠不斷線地滴落在孩子臉上。

“我有罪啊,我有罪啊,我該死啊!”齊麗美突然發瘋地抽打自己的嘴巴,她朝向觀音嶺跪下去,哭著說,“觀音菩薩啊,山神啊,求求你們救救我的孫女吧,救救我的**吧,如果孫女沒了,我,我也跟著不活了……”

吳雅娟突然抬頭,看見了喬福林,哀聲說:“救救他,救救我的孩子,求求你了!”

喬福林跪下來,把孩子在草地上放平,手腳伸展開,雙手按在匆匆心髒上,用力按下去。按了十幾下,孩子依然沒用動靜,喬福林撬開她的嘴唇牙關,食指伸進去掏出一小團水草,他開始給聰聰做人工呼吸……

終於,一口帶著泥沙和水草的黃水,從聰聰嘴裏噴出來,孩子有了微弱呼吸。吳雅娟抱起孩子大放悲聲。

齊麗美噗通給喬福林跪下,磕頭如搗蒜。

累得虛脫的喬福林搖晃著站起來,朝柳樹叢外走去。很快,他開著越野吉普急速來到河邊,大聲喊道:“你們別哭了,趕緊把孩子抱過來,去縣醫院。”

開始采摘第二茬木耳了。山野裏的風逐漸開始柔和起來,空氣中也鋪滿了更加清新、濕潤的氣息。黑木耳一旦冒頭,幾場水澆下來,就滋滋瘋長,如果采摘不及時,三兩天的功夫就化了,因此這天早上天不亮喬福林就起來,接著朦朧而起晨曦微光,他一個人先忙碌起來。等他采摘了兩筐,才見雇傭的一個人挎著筐來到地頭。他不僅皺起眉頭。雇工告訴他,另一個人拉肚子,今天來不了了。喬福林心裏有些焦急,想等中午進村再雇一個人,他不想讓第二茬木耳因采摘不及時而化掉。於是,他加快了手上的動作。

不一會兒,喬福林看見莊小鳳和大嫂畢雪梅拎著馬紮,挎著筐迎著朝陽走來。喬福林有些意外,他沒想到母親和大嫂會來幫忙,尤其大嫂,這些年跟著大哥沒少吃苦,卻毫無怨言,任勞任怨地操持著這個家,他知道如果沒有畢雪梅的勤儉持家,恐怕母親早就垮了。他不曉得,畢雪梅來幫他采摘木耳,大哥知不知道?也許她是背著大哥偷偷來幫他的。於是喬福林心中流過一陣溫暖的東西,他看著畢雪梅那雙骨節變形、粗糙的手想,等秋天黑木耳賣完,還完大哥家饑荒,一定要給她賣個金戒指。

而看著母親彎著的腰,喬福林有些心疼,更不忍心,對莊小鳳說:“你身子骨不好,這點活兒不用你操心。”

莊小鳳放下馬紮和柳條筐,坐下,摘了一朵黑木耳放進筐裏,說:“農時農時,就得搶,不然你這黑木耳被太陽曬化了,老了,損失就大了。”

喬福林知她說的有道理,說:“你別累著,悠著點幹,累了就回家躺著去。”

莊小鳳白他一眼說:“你這滿地的黑木耳摘不下來,我哪有心情躺著啊。”

喬福林說:“不用你操心,實在不行我中午回村再雇一個人。”

莊小鳳將一把采下來的黑木耳放進筐裏,說:“你得倒是輕巧,雇人不花錢哪?還沒掙著錢,就這雇那雇的,大手大腳地花錢,要是都像你這樣,誰能掙錢?”突然,她抬頭看見喬福林站在旁邊,說:“你電線杆子似的杵在這幹啥,還不快點幹活,別看你這黑木耳豐收了,我可警告你,在它們沒有摘下來晾幹之前,都不屬於你,是屬於大地的,啥時候你把這些木耳晾幹了,裝進麻袋放進倉庫裏,啥時候才能變成錢。”

畢雪梅抿嘴笑,坐在馬紮上采摘黑木耳。喬福林笑著搖搖頭,拎著柳條筐往地裏走去。

接近九點鍾的時候,黑木耳地頭出現了一個身影,喬福林本能抬頭,看見是齊麗美站在那裏,朝他招手。而這時莊小鳳也看見了齊麗美,臉上多了慍色,小聲嘀咕道:“這個死婆子,她來幹啥?”

畢雪梅抹了把汗水,說:“也許找大林子有啥事呢?”

莊小鳳恨恨地說:“她找大林子能有啥好事,哼,黃鼠狼給雞拜年。”她想叮囑喬福林幾句,讓他少搭理她,可她看見喬福林拎著滿滿一筐黑木耳,已經走到了齊麗美身邊。

喬福林將木耳倒在晾曬架上,齊麗美訕笑著說:“呦,這些黑木耳可真漂亮啊,大小均勻,厚薄均勻,你要賺大錢了大林子。”

喬福林知她沒話找話,將黑木耳均勻劃拉開,拎起柳條筐說:“你有事嗎?”

齊麗美一把搶過柳條筐,說:“聽說你現在缺人手,正好我也閑得慌,我來幫你采摘吧,要不化掉就可惜了。”說罷她朝菌地走去。喬福林楞在原地,看著她走到自己的馬紮跟前,一屁股坐下去。

莊小鳳和畢雪梅也愣住了,她倆停下采摘,一臉惶惑、懵懂地看著齊麗美,不知道她這是演的哪出戲?這時,喬福林跟過來,莊小鳳疑惑不解地看著兒子,眼睛朝齊麗美閃閃,問他啥意思?喬福林聳聳肩膀,搖搖頭。莊小鳳朝齊麗美喊:“哎,你啥意思啊?俺家大林子也沒雇你啊,你咋來了呢?”

齊麗美朝她笑笑,說:“大嫂子,東院西院地住著,啥雇不雇的,我就是來幫忙,不要工錢。”她把跟前的黑木耳采完了,欠起肥碩的屁股,朝前挪挪馬紮繼續采摘木耳。

“哎,哎,你停下。”莊小鳳站起來,大聲說,“你趕緊走,別在這埋汰俺,俺可雇不起你這支書的老婆。”

齊麗美停住手,表情複雜地看著莊小鳳,說:“大嫂,我真是來幫忙的,沒別的意思。”

“誰是你大嫂?”莊小鳳黑著臉說,“俺是啥啊,俺是投機倒把分子家屬,畏罪自殺人的老婆,你快停下,你這細皮嫩肉的支書的老婆,無償地給俺家幹活兒,俺可受不起。再說村裏誰不知道咱兩家有仇哇,大胖豬,趕緊滾,你別在這演戲了,老娘不吃你這一套!”莊小鳳似乎又恢複到往日跟齊麗美掐架的狀態,挽起袖子,朝地上吐唾沫。

大概覺得母親不問青紅皂白就罵人有些過火,喬福林說:“媽,你別這樣,我看齊嬸是好意,是真心想幫咱。”

“閉嘴!”莊小鳳怒道,“你知道個屁!你知道她安的什麽心,來不來就向著她說話。”

齊麗美眼圈突然紅了,說:“大嫂,以前是我們不對,我們對不起你們喬家,欠了你們喬家一條命,前天大林子救了我家孫女的命,我們欠了你們兩條命,這是我們的債,你說吧,讓我們怎麽還?隻要大嫂你開口,我齊麗美絕不含糊,就是抵命也不耍賴……”話未說完,齊麗美眼淚嘩嘩流滿臉龐,她突然一聳,就在泥水裏給莊小鳳跪下了。

莊小鳳蒙了。喬福林快步奔過去,試圖把齊麗美拽起來,說:“嬸子你這是幹啥,趕緊起來,泥水弄髒了褲子。”可是齊麗美下定了跪到底的決心,加之她又胖,喬福林一下沒把她拽起來。

迎著陽光站著的莊小鳳趔趄了下,差點摔倒在地上。畢雪梅一把攙住她,說:“媽,你就開個口吧,原諒她吧,我看她是真心的,再說大白天的讓她跪在這裏,別人看見該傳閑話了。”

眼淚決堤般地衝出莊小鳳眼眶,她哽咽起來,繼而嚎啕大哭。

過了一會兒,她抬起淚眼,看見齊麗美依然跪在泥水裏,髒水早把她幹淨的褲子濕透了,而她絲毫不動,一雙好看的丹鳳眼企求、哀求地看著自己。莊小鳳深長地歎息一聲,眼淚再次流了下來,她把頭巾摘下來,伸向齊麗美說:“把頭巾戴上吧,你細皮嫩肉的,一會兒就曬爆皮了。”

“嫂子呀……”齊麗美突然撲過來,一把抱住莊小鳳痛哭起來,“嫂子呀,我,我,20多年了,我要憋死了,我要憋死了啊,嫂子……”

這天上午,喬福林將晾幹的幾麻袋兩茬黑木耳裝進張錫坤家西屋,他粗略地估算了下,按一般情況還能再采摘三茬黑木耳,如果以目前價格計算,每袋能淨賺六七毛錢,兩萬袋就是一萬三四千元,他一步就進入了小康社會。

明天是兒子盼盼的生日,他想利用黑木耳生長的空閑時間回趟縣城,幾個月不見,他真的想李萍和孩子了。下午的時候,連著下了三天的雨終於停了,濕漉漉的天空上掛著似乎久違的太陽。原本擔心因預計提前,而影響黑木耳生長和采摘的喬福林總算鬆了一口氣,開車去了黃花嶺,采了一袋子黃花菜,這種金燦燦透著暗香的黃花,也叫野百合,曬幹了炒肉吃是嶽父的最愛。接著他驅車翻過兩道嶺,來到玫瑰穀,采了一兜子野玫瑰花,弄弄的花香鑽進鼻孔,喬福林一邊采摘,一邊幸福地想,回去將一半野玫瑰花用蜂蜜醃製,釀成玫瑰醬,另一半做餡兒,給李萍和兒子做包子吃。驚擾了幾隻采蜜的蜜蜂,他突然幸福地笑了,似乎看見李萍吃著玫瑰餡兒包子,嘴角流出粉紅的汁液,向他投來含情脈脈的眼神……突然,手上針紮地痛了下,野玫瑰的刺紮手了,一地殷紅的血冒出來。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正當喬福林滿懷憧憬地想與妻子給兒子過一個甜蜜的生日,再回來采摘第三茬黑木耳的時候,突然而至的一場災難,讓他欲哭無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