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不屈不撓
周知從五歲開始練琴，整整十五年裏，沒有落下一天，所有聽過他琴音的人都是讚不絕口。
他的老師甚至給予國內貝多芬這樣高的評價。
一路收獲了風光、掌聲、期望的周知，在二十歲那年，為了救一個失聰的老太太被卷入車底，當場失去了右掌。
從此，人生逆轉，驕陽般的他，活得像個見不得人的小偷。
他害怕別人的目光，更害怕別人不再對自己投來目光。
他熱愛鋼琴，卻沒有辦法再從別人口中聽到有關琴的任何字，他覺得自己的心髒就像被迫挖開，受著四麵八方的唇舌刀槍。
正如他此刻，站在冷風裏，微微弓著背，在努力活得坦**和拚命想將自己藏起來之間掙紮。
蘇煙看著他這樣糾結痛苦的背影，不敢上前一步。
剛才在中餐廳，蘇煙看到了他左手過分彎曲的小指，又聯想到他對聲音的敏感，猜測八成是從小學鋼琴。
而周知對小男孩彈琴動作如此敏感，以至於憤怒離席的反應，更是印證了蘇煙的猜測。
她試著溫柔開口：“周知，不想試試嗎，重新彈奏出完整的曲子。”
周知沉默許久，久到蘇煙以為他不會回答了，周知卻開口了。
他的聲音淡淡的，像是墜進了無底深淵：“沒有希望的事，為什麽要試，你能保證我彈出來的曲子，能回到從前的水平嗎？”
“的確是不能。”
本想著蘇煙一定會說些寬慰的話，沒想到蘇煙竟直接承認，這讓周知有些意外地回過頭來，一雙無望的眼睛，定定地看向蘇煙。
“是，我不得不承認，就算是再完美的假肢，和真正的肢體還是有區別的，我們很難做到百分之一百的還原。”
蘇煙說的很直接，周知緩緩垂下眼眸。
“可是我相信你能做到。”蘇煙這話說的莫名，周知立刻朝她投去不解的目光，苦笑著反問，“你的意思是，我現在去從事假肢設計，還來得及？”
蘇煙搖搖頭，目光堅定地看著他：“再好的假肢，也需要人來配合，每時每刻地愛著它，護著它，將它真正地當成自己身體的一部分，日複一日地鍛煉著，終有一日也能讓它相信它就是你身體的一部分。”
蘇煙還沒說完，周知已經冷冷打斷她：“要多久？”
“或許五年，或許十年，或許……我也不知道。”
蘇煙坦誠告訴周知，周知無望的雙眼依舊死氣沉沉：“這不就是拿著魚餌釣魚，每當魚拚盡全力躍出水麵張嘴的時候，卻將魚餌收回，等魚回去了，又把魚餌拿出來，就憑著這點微末的希望，讓水裏的魚惦記了一輩子，直到臨死也沒吃到，蘇小姐想告訴我的，是這樣的道理吧？”
周知的冷靜和理智本是極好的優點，偏偏多了滔天的悲觀。
蘇煙看著他，不再說半句安慰的話，而是生硬、焦急地向他介紹著自己的計劃。
“你知道電子皮膚嗎，國外醫學院的科學家們通過人造皮能讓使用者感覺到痛感，但因為這種材料過於新穎、複雜，所以國內外並沒有假肢設計師采用這種電子皮膚作為材料，周知，你願意試試嗎？”
周知有些好笑地看著她：“聽你說話這意思，不像是他找來的相親對象，倒像是他公司裏的員工，跑來給我洗腦做假肢手術的。”
蘇煙見話說到這裏，也沒有任何繼續隱瞞的必要了，於是點頭承認：“沒錯，我的確是聞遠手下的員工，是受了他的委托來為你定製假肢計劃的。”
周知臉上掛著些微嘲諷，死氣沉沉的目光落在遠處的大樹根下：“你這麽年輕，做過幾次假肢，為多少像我這樣的人服務過？國內外都沒有的電子皮膚先例，你想做？你能做得出來？你能保證萬無一失？蘇大設計師，我不是你的小白鼠，我沒有義務陪你試錯，更何況我並沒有委托任何人幫我定製假肢，麻煩你回去轉告聞遠，他的好意，我心領了。”
說完這話，他不再浪費時間在口舌之爭上，抬腳就往前走。
蘇煙看著他的背影，心中暗暗思索。
周知說了這麽多，左右不過是因為不相信自己有這樣的能力替他定製完美假肢。
所以一切的根源，還在假肢定製計劃書上。
蘇煙攔下出租車，飛奔回家，今天和周知雖然不過是短暫相處，可憑借她這雙尺子一樣精準的雙眼，早就記下了周知手腕的大小尺寸。
電子皮膚，也被稱為e-dermis係統，模擬著神經係統向大腦傳遞信號的作用。
在國外的係統測試中，有假肢佩戴者表示非但能感受到疼痛，還能感受到觸碰的東西是圓潤的還是尖銳的，雖然疼痛水平與真人感受相比隻有幾分之一，但這樣的感受，蘇煙以為，對需要假肢的人們來說，已經足夠了。
畢竟，他們並非真的想要體驗傷口破爛的感覺，隻是疼痛對他們而言有助於避開一些難以預料的危險，也能讓他們更好地接受假肢與自己一體的存在。
蘇煙不知疲倦地敲著鍵盤，閉上眼，腦海中滿是周知沒有手掌的手腕，那光禿禿的手腕上本該長著一隻和左手一樣漂亮的右手，彈著優美的鋼琴曲。
她太明白周知的顧慮了，一個瘋狂的完美主義者，怎麽可能允許身上有瑕疵？
蘇煙之所以明白，是因為——她自己也同樣是一個瘋狂的完美主義者，她絕不允許自己創作的假肢是有瑕疵的。
原本蘇煙隻是想幫聞遠的忙，周知對她來說並沒有什麽特別的，全世界像他一樣沒了手掌的人很多，並不是非要纏著他做這個單子不可。
可就在剛剛梳理假肢設計時候，蘇煙忽然感悟到一個點，電子皮膚還真就非周知不可。
她在國外的時候就想研究電子皮膚，隻是沒有合適的機會，當然，也像周知說的那樣，她不敢百分百的確保不會失誤。
因為害怕，所以無法開始，這是人們的通病。
所謂的完美主義，也是因為這裏那裏不夠好，才會猶猶豫豫不敢上路。
但現在蘇煙想明白了，周知是老天送給她的啟明燈，要照亮她在國內從頭打拚的道路。
別的假肢需要者或許會珍愛假肢，努力地接受鍛煉，提高適配，直到最後和正常人一樣，擁有日常生活所有的功能。
但周知不一樣，他一定會瘋狂的、拚命的，讓假肢完美的仿佛從他手上長出來，一首完整的鋼琴曲絕不是什麽問題。
雖然國內外都沒有將電子皮膚真正地用在假肢上，售賣給需要者的先例，但蘇煙心裏有把握，她可以做到。
一個大夜熬完，蘇煙長舒一口氣，滿意地向後一靠。
她認為這麽有誠意的設計，周知是沒有理由拒絕的，更何況，她還為此做了3D動畫，隻為視覺上的更可觀。
吃過早飯，蘇煙按照資料上麵的家庭地址，摸到了周知家。
叮咚——
門鈴聲響起後沒多久，眼前的門被人緩緩拉開，那張熟悉的臉立刻出現在眼前。
蘇煙舉起手中的假肢定製書，粲然一笑，陽光打在她的身上，將本就如驕陽的人照的越發燦爛、明媚。
周知心口一酸，他不得不承認，蘇煙這樣的狀態是他所豔羨，甚至是嫉妒的。
彭——
周知關上門，隔著門喊話：“你有什麽事嗎？”
不等蘇煙開口回答，周知聲音冷淡地又補了一句：“如果是與假肢有關的事，那就免開尊口吧。”
蘇煙知道無論自己怎麽說，周知都不會開門的。
默了一默，她決定來點猛的。
“周知，其實我覺得你過於嬌柔造作了，你並不是買不起假肢，也不是隻能勉勉強強買一個差強人意的假肢，讓你這麽抗拒的原因，無非是害怕。”
“可我不明白，這有什麽可怕的，這麽多年都挺過來了，難道還會怕一個假肢定製的計劃嗎？你這樣，是不是有點怯懦了？”
吱呀——
門被周知沒好氣地打開，他本就陰沉的臉上，此刻鐵青，寫滿了憤怒。
這麽多年，還沒有人這樣直接戳破他的難堪，令他渾身顫抖，幾乎就要控製不住勃然大怒的情緒。
蘇煙見他開門，不管不顧就手伸過去，攔住他關門的可能性，隨即衝他歉意一笑。
“對不起，我是故意這麽說的，就是為了激怒你，你別往心裏去，我都是胡說八道的，我知道你不想試錯，因為你是一個完美主義者，如果不是最好的，你寧可不要。”
蘇煙說著將手裏的假肢定製計劃書遞過去：“周知，請你相信我，我一定會幫你做出完美假肢，讓你成功彈奏鋼琴。”
周知接過她的假肢定製計劃書，卻沒有打開查看的意思，而是嫌棄地朝門口一丟，不以為意地開口。
“你是聽不懂人話嗎，我說了，我不需要，你回去告訴聞遠，你再來一次，我就和他翻臉了。”
周知不等說完這話，將蘇煙卡在門邊的半個人推了出去，隨即沒好氣地將門狠狠一關。
蘇煙撿起地上的假肢定製計劃書，拍了拍塵土，並不生氣。
她重新走到門口，按響門鈴，沒多久，門後便傳來周知不耐煩的聲音：“你還要幹什麽？”
蘇煙忙不迭打開手機，衝著門眼展示她熬夜做的3D效果圖：“周知你看，電子皮膚這項新技術，一定會讓你滿意的，我相信，這隻會是一個開始，未來一定會成為大趨勢，我不是想勸你不要有顧慮，我是想說，請相信我，你的所有顧慮我來解決。”
她說完，見門後的人沒有反應，卻也沒聽到腳步離開的聲音，心中不由得一動，忙打開假肢定製計劃書，再次展示。
“手術方麵你也不必有任何的擔憂，與我們合作的都是國內頂尖的神經外科專家，他們做過很多這樣的手術，有著豐富的經驗。”
門後的人還是沒有反應，可蘇煙卻覺得，周知的不離開和不出聲拒絕，正是一種渴望，一種躍躍欲試的信號。
“還有……”
正當蘇煙準備再說些什麽的時候，門忽然開了，蘇煙看著此時已恢複理智神智的周知，滿眼期待地看著他。
周知默了一默，朝她伸手，蘇煙趕緊把假肢定製計劃書遞過去。
“我會好好看的，如果有什麽顧慮，會主動和你聯係。”
彭——
說完這話，周知再一次將門關上，沒再給蘇煙任何說話的機會，蘇煙心中卻是雀躍不已。
看來，說服周知做假肢定製計劃，也沒那麽難。
驚喜之餘，蘇煙忍不住給老板聞遠發去這個好消息，沒想到聞遠回的消息出人意外——
蘇煙，別高興的太早了，我這個朋友狡猾的很，過兩天再看看他的態度吧。
蘇煙沒將這消息放在心上，她是真的不明白，怎麽可能有人放著那麽好的機會，都無動於衷呢？
難道，一個完美的假肢不正是人們日夜期盼，所苦苦哀求的嗎？
他有什麽理由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