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窘迫的家庭景象

冬雪隨著西北風漫天飛舞時,整個唐家窪迎來了最枯燥,最寂寞的時光。

村後東西狹長,貌似一隻臥虎的虎山,此刻也似冬眠般沉寂;虎頭和虎尾都隱沒在蒼茫之中,迷離間,就像一片欲來還去的濃雲。

天寒地凍,村民們已經不再需要起早貪黑地去農田裏忙活。

除了一些勤快的買賣人繼續走鄉串戶做一點小本販賣生意,更多的人閑在家裏打撲克,喝耍酒,閑聊天。

這是鄉村信息傳遞最流暢的時光。

飄**的炊煙像一隻隻豎起的大耳朵,聆聽著街巷裏的每一絲輕微的響動。

很多事,不用過夜,一頓飯的功夫,就會傳遍全村,甚至傳出村去,一直傳到幾公裏外的柳林鄉大街。

這個冬天,丁祥貴家的那對孿生小子,成了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焦點。

人們對弱者的關注特別感興趣,每個人在談論這些事時,嘴角都翹著一絲天然的滿足。

“祥貴家二小子是徹底廢了,聽說,每頓飯都要祥貴家裏端著碗喂。”

“這不瞎了,這是爹娘還在著,有人伺候,要是過些年,爹娘沒了,那不就成了沒人管的可憐蟲嘍!”

“聽說這小子脾氣還挺大,隔幾天就用腳踢碎一隻碗,逼得祥貴每逢大集就去買碗。”

“唉,瞎折騰唄,越折騰越窮,越窮越折騰。”

一些人,每逢走到丁祥貴家門口,都會故意放慢腳步,支起耳朵聽。碰巧聽見裏麵“嘡啷”一聲響,就會表情複雜地搖搖頭:“唉,還真是,又打了一隻!”

但是進一步求證是不可能的,他們進不了丁祥貴家門。

丁祥貴家的大門總是緊緊閉著,而且裏麵上了門拴。

喜歡打聽事的人都到村醫務室去找丁四寶閑聊,希望能從他那裏得到一些權威消息。

因為丁四寶隔幾天就去一次丁祥貴家。前段時間是給他家二小子換藥,後來又給他家大小子打針吃藥,具有絕對的發言權。

丁四寶一般不正麵回答這些問話;問急了,才會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蹦出一句:“你管那麽多閑事幹什麽,先管好你自己家裏的事吧;人家祥貴家的日子沒你們想得那麽糟爛。”

被嗬斥的人並不在乎,丁四寶的語氣已經說明了一切。

丁祥貴家的日子肯定過得一團糟!

事實上,初秋的那場村頭鬧劇,受刺激的不僅僅是丁小鵬,他的孿生哥哥丁大鵬也受了不小的驚嚇。

自從父母陪著弟弟去鳶城住院治療,每天傍晚,丁大鵬都會獨自到村頭等待瞭望。雖然他知道,弟弟的傷情很重,不會那麽快就回來。

弟弟住院一個月後,他曾經跟著爺爺去鳶城人民醫院看望過弟弟;當看到弟弟兩隻手都沒了時,他膽怯地躲在爺爺身後,不敢正眼看。

他也曾經問過爺爺,弟弟的手還能再長出來嗎?

當他從爺爺那裏得到明確的回答後,對他來說,內心的恐懼和絕望一點也不亞於弟弟。

弟弟雖然比他小,但膽子卻比他大,在一起玩耍時,每當被其他孩子欺負,都是弟弟勇敢地衝在前麵,他這個當哥哥的反而成了被保護的對象。

弟弟不僅膽子大,而且手也巧,擰柳哨,疊紙飛機,耍飛鏢,遊泳,玩各種遊戲,總是比別人又快又好。

大鵬是個愛幻想的孩子,凡事在他這裏,平時不敢麵對的問題,他總是喜歡躲到夢裏去解決。

每次做夢,他都夢見弟弟又重新長出了一雙新手,而且跟原來的一模一樣;甚至,他還夢見弟弟的手在觸摸到高壓線的一刹那,在他的高聲提醒下,又猛然抽回,根本就沒有被電擊到。

在夢裏,他歡呼雀躍;醒來即使意識到這是一場空,但仍然不停地在心裏說,甚至忍不住小聲嘟囔出來:“要是真那樣該多好啊!”

那天下午,當鳶城人民醫院的救護車出現在村北的山路上時,他是唐家窪村第一個看到的人。

他當時就蹲在村頭那棵老槐樹下,眼巴巴地望著遠方。

雨後的山野空氣清新,遠處的虎山被一層薄薄的雲切分成了上下兩截,但山前的小路卻格外清晰,夕陽下,像一條灰白色的帶子,一直從山前飄到村後。

白色的救護車順著這條帶子慢慢滑過來。

他眼神一亮,忽地站了起來;他的第一個判斷就是弟弟出院了,醫院裏的車送父母和弟弟回來了。

但他並沒有往前跑,謹慎的性格讓他選擇再觀望一會兒,他擔心一旦認錯了,會讓來人笑話他;從小到大,他最怕人前出醜,那會讓他滿臉羞紅,無地自容。

當汽車開到他跟前,停下,車上的人從上麵下來,他慶幸自己沒有迎上去,那幾個人都是陌生人。

他本能地選擇避開,身子不由自主地閃到老槐樹後麵去。

但他還是被來人發現了,領頭的人嘴裏“咦”了一聲,露出詫異的眼神。

但隻是愣了那麽一霎,來人便衝他走過來,嘴裏喊著:“小朋友,你是不是姓丁,你知道丁小鵬嗎?”

丁大鵬已經看清楚,除了下來的三個人,車上已經沒有其他人了,顯然,弟弟和父母並沒有在車上。

膽怯的性格讓他立刻選擇逃跑,至於為什麽逃跑,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但他不知道,來人正是鳶城人民醫院的丁福軍和同事們,他們看到了和丁小鵬長得一模一樣的丁大鵬,慶幸自己費盡周折,終於找對了地方。

當丁大鵬氣喘籲籲地跑回家裏,麵對爺爺奶奶的詢問,他也沒敢說實情。他撒謊自己憋著尿了,然後到茅房裏蹲了很長一段時間。

蹲在臭烘烘的茅房裏,他有那麽一絲絲後悔,來人問丁小鵬,那是在問自己的弟弟呀,弟弟明明在醫院裏,醫院裏的人為什麽會找到村裏來了?

莫非弟弟出事了?

我為什麽不借機會兒問清楚呢?

他就這麽胡思亂想著,卻依舊不敢走出去;雖然心裏一再催促自己,應該去問問來人,弟弟和爹娘究竟怎麽了。

直到聽見村頭傳來一片嘈雜的叫喊聲,他才從茅房裏走出來。

那時候,爺爺已經順著聲音奔向了村頭;老人隱隱約約聽到了人們的閑言碎語,村頭的喧鬧聲好像和他們家裏人有關。

丁大鵬是在爺爺出門後很長一段時間,才悄悄走出門,貼著牆根又一次走向村頭的。

當他趕到村頭時,正好趕上父母和弟弟被醫院的人攔住的場景。

他偷偷躲在人群後麵,目睹了全過程!

他看到爺爺也躲在人堆裏悄悄抽煙,陰沉著臉,一聲也不吭。

有那麽幾次,他看到爺爺把煙鬥裏的煙灰在鞋底上磕掉,把火星踩滅,往前走幾步,看樣子要走到人群前麵,加入那場爭吵。

但最後,爺爺卻選擇了連連歎息著回身低頭走開,走過他身邊時,竟然沒發現他的寶貝大孫子。

當他看到弟弟被支部書記丁羅洋舉過頭頂時,他看到了弟弟的表情,看到他滿臉的淚水和他扭曲的嘴角。

他那時候特別理解弟弟,要是他處在那樣的情況下,他也會哭,而且會哭得更厲害,更傷心。

他是在人們都散去後,才最後離開的;他已經提前躲到了一個柴火垛後麵,一遍遍幻想著自己成了一個身體強壯的大人,衝到那群人中間,把弟弟奪過來,並且怒斥他們:“滾開,不要糟蹋我弟弟!”

但他回到家裏時,卻沒敢告訴家人他去過村頭,撒謊自己肚子疼,一直蹲在廁所裏。

他蒼白的麵孔,惹起了抱著弟弟流淚的母親更大的傷心,母親一把把他也攬在懷裏,痛哭出聲:“我的孩兒們呢,你們怎麽這麽命苦啊!”

娘的哭聲,引發了他的委屈,他也跟著哭出聲來。

這時候,他卻聽到弟弟丁小鵬猛然掙脫了母親的懷抱,高聲喊:“娘,你甭哭,我才不是廢物呢!”

那天就像一道生活分水嶺,嶺上的風劈頭蓋臉地吹下來,吹翻了家裏的原有氛圍,加速了這對孿生兄弟,結局迥異的命運形成。

從那天開始,家裏天天有吵鬧聲,經常有碗碟打碎的聲音。

丁小鵬成了家裏的異端,和家人,尤其是和父親對著幹,成為他的常態。

每次丁四寶來給他換藥,包紮繃帶,他都不好好配合,總說自己已經好了,不用再纏那些難看的白布條子。

白天丁四寶給他捆紮好繃帶,晚上他就用各種辦法,用下巴蹭,在炕席上摩擦,把繃帶硬生生弄鬆,一圈圈耷拉下來,像兩條白蛇懸在他身體兩側;最終,被他用牙齒拽下來,露出粉紅色的創麵。

當父親丁祥貴想再給他重新包紮時,他堅決不配合,嘴裏不停叫喊:“你弄上也白搭,我一會兒就把它弄下來!”

村醫丁四寶也沒啥好辦法,就安慰丁祥貴:“小孩子好得快,不包就不包吧,隻要看好了別讓他見水,別再發炎就行。”

而丁大鵬成了家裏的重點關照對象。尤其是爺爺和奶奶,小孫子的遭遇,讓他們格外關注大孫子的一舉一動,擔心他出意外,不讓他下河摸魚遊泳,不讓他跟村裏的調皮孩子玩。

本來大鵬就不是很合群,這樣的關照,讓他更加獨來獨往;很多時候,都是一個人呆在家裏;慢慢的,連玩耍的夥伴都沒了。

整天呆在家裏,讓他變得特別嬌貴,一陣冷風就會讓他打噴嚏,感冒發燒;村醫丁四寶成了他家常客。

秋後開了學,上了一年級,也是爺爺來回接送,成了村裏出了名的嬌孩子。

一段時間後,丁祥貴不再管他那個淘氣的二小子,他已經沒有閑工夫再和他耗力氣了。

他發現了一個掙錢的好門路,從村裏收黃煙,用家裏的那輛破自行車,馱到山外去賣,能賣出比柳林鄉煙站收購更高的價錢。

村裏人發現,這個丁祥貴成了掙錢不要命的家夥,每天騎著比自行車重四倍的黃煙,一次次奔向村外,到深夜才趕回來。

有時候,裝的黃煙特別多,自行車都沒法騎了,他就步行推著車子出山;每次回來得更晚。有時候,竟然淩晨才趕回村。

回家吃了飯,稍微眯一覺,就又起來忙活。

到入冬時,他已經還了村民一部分債務,但仍舊有很大一筆債務壓在頭頂,讓他喘不過氣來。

臉上的油垢更厚,幾乎遮住了本色;三十多歲的年紀,背已經微駝,像一個小老頭。

他放棄莊稼人歇冬的習慣,遠走他鄉,到省城妹妹家的飯店去幫工,再賺一份工錢用來還債養家。

臨走他囑咐小鵬,讓他安安穩穩地呆在家裏養傷,沒事不要出去。

但卻事與願違,他前腳剛走出去,丁小鵬後腳就走出家門,甩著兩條空****的袖子,在村裏的大街小巷晃來晃去,用這種方式來宣誓和他對著幹。

臨去省城,丁祥貴給家裏買了二十個瓷碗,囑咐妻子,好好看著那個淘氣的二小子,別讓他再動不動就把碗砸了,摔了。

但他走後第二天,家裏就螳螂一聲摔了一個碗。

那確實是丁小鵬摔碎的。

和丁祥貴不一樣,李代芬沒有嗬斥兒子,而是又拿來一個碗,放到兒子麵前,輕輕說了句:“小鵬,別急,慢慢來。”

細心的李代芬發現二小子並不是故意發脾氣摔碗,而是在悄悄鍛煉用自己那條斷臂和下巴配合端碗吃飯!

丁小鵬做這些事時,一開始是背著人的;在接連打了幾個碗,被父親訓斥後,他變得無所顧忌。

每當吃飯時,他不再按時坐到飯桌前,總是拖到最後,別人都吃飽時,他才走向飯桌。

他不再接受母親給他喂飯,而是倔強地說:“不用,我自己會吃!”

然後,他低下頭,把嘴放到碗沿,稀溜溜地喝起了玉米粥或者小米飯。

再把嘴對準碗邊的玉米麵窩頭,用力咬上一口,塞滿一嘴,用力咀嚼著。

這時候,母親李代芬會用筷子給他夾一塊鹹菜或者一筷子菜遞到他嘴邊,想讓他吃得有滋味一點。

但他卻扭過頭,很堅決地說:“不用,我自己來!”

目睹此景的丁祥貴表情複雜地扭過頭,想說什麽卻最終放棄,長歎一聲躲到屋外去抽煙了。

其他人也借機離開,隻剩下丁小鵬一個人在飯桌上。

最後離開的是母親李代芬,她發現,兒子不僅不願意讓她喂飯,而且很抗拒她呆在這裏陪他。

等四處無人,丁小鵬改變一下姿勢,用屁股把凳子往前挪一挪,然後,用自己的下巴和那半條右胳膊努力配合著去夾住飯碗,吃力地往上端。

眼看飯碗已經端起來了,他卻發現,無法送到嘴邊。

這時候,他就努力調整著,想把碗轉到一個合適的角度和位置,能夠讓嘴湊上去。

但他很快發現,這一切幾乎是徒勞的。

下巴和斷臂的配合很不協調,飯碗不停搖晃,一次次大幅度的抖動後,就聽當啷一聲:飯碗摔到地上,碎成幾塊,粥灑滿他的前懷,灑落一地,飯桌前,頓時一片狼藉。

當家裏人聞聲從內屋湧出來,目睹這一狼狽的場麵時,丁小鵬會漲紅了臉憤怒地盯著他們,那樣子分明在說:“看什麽?不就是一隻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