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屈辱的記憶

眾目睽睽之下,回頭已經來不及了。

丁祥貴和李代芬還在猶豫,丁小鵬卻絲毫沒停留,衝著人群徑直走了過去。

村頭的人群鴉雀無聲,人們都在翹首觀望,等待一出好戲上演。

單從救護車停靠的位置就可以判斷出,鳶城人民醫院的人也是雨停後才趕來的。看來為了尋找他們一家,也是頗費了幾番周折,多跑了很多冤枉路。

當時住院登記時,丁祥貴隻說自家是柳林的,沒特別說清楚,是柳林鄉唐家窪村。

帶隊的正是外科主任丁福軍,他這時正神色嚴峻地和唐家窪村支書丁羅洋站在一起。

他們身後是醫院裏的兩個同事和幾個村兩委幹部,看熱鬧的村民都站在這一小群人身後十幾米的位置,黑呀呀地擠成一團。

丁羅洋首先迎了上來,他越過走在最前麵的丁小鵬,貌似隨意地瞅了丁小鵬一眼,直接走向丁祥貴夫婦。

他先瞅了眼李代芬,然後,衝丁祥貴用一種凝重而狐疑的語氣問道:“祥貴叔,怎麽回事,醫院的人說你們欠賬不還,半夜偷跑了,這是不是有什麽誤會啊?我不信你們兩口子會做這種事。”

丁祥貴臉羞成紫紅色,低著頭,那樣子,恨不能找道地縫鑽進去。

在他身後的李代芬這時緊走幾步,拉住丁小鵬,將他護在自己胳膊下。

她現在最擔心的是醫院的人會當著全村人的麵把丁小鵬帶回去,這是她堅決不能答應的。

她現在把希望完全寄托在村支書丁羅洋身上,盼著他能給他們全家解圍。

論輩分,丁羅洋是他們的侄子輩,雖然不是五服之內的族親,但平日裏,對他們家還是蠻照顧。於是,著急地催促自家男人道:“祥貴,書記問你話呢,你倒是快說啊!”

丁祥貴終於抬起頭,看了眼丁羅洋,又趕緊低下頭,吞吞吐吐地小聲說:“書記,俺丁祥貴給您和唐家窪老少爺們兒丟人了。”

丁羅洋顯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說:“祥貴叔哎,不是我說你,你看你們兩口子辦的這事,我還當眾給你們打了包票,說你們不會做那種糊塗事呢。”

李代芬一聽急了,趕緊搶先說話:“書記,俺不是故意欠賬不還,隻是臨時沒錢,將來這筆賬俺和祥貴是要還的。”

說著,焦急地用手捅了丈夫一把:“是不是祥貴,你不是給醫院留了欠條了?”

丁祥貴趕緊點頭:“對對對,書記,俺給醫院留了欠條了,俺不賴賬。”

丁羅洋的臉色已經恢複平時在村民麵前的矜持,用平淡的語氣說:“祥貴叔,那你自己去對醫院的人說清楚吧,告訴他們,等有了錢就還他們。”

其實,他早已經在丁大夫那裏看到了丁祥貴留給醫院的欠條,他認識丁祥貴的字跡,也明白丁祥貴一家為什麽會半夜逃走。

四千多元呢!莊戶人沒什麽賺錢門路,就會地裏刨食,大多數家庭麵朝黃土背朝天,辛辛苦苦一年忙到頭,也掙不了一千元;對家境貧寒的丁祥貴家來說,這更是個天文數字。

他囑咐了一句:“好好和人家說話,別犯強,先應付過這一關再說。”

李代芬感激地連連點頭,同時,再次催促自家男人:“你倒是快跟著書記去和人家說清楚啊!”

丁羅洋走出一段距離了,丁祥貴才挪動腳步,低著頭往前走去。

現在他兩耳轟鳴,心髒咚咚亂跳,雙眼冒著金星,夕陽餘暉裏,已經看不清人群裏到底有誰,是不是有人在嘲笑他。

他現在心裏填滿了一個心思,他丁祥貴今天把醃臢事做下了,在全村老少爺兒們麵前丟了大臉了。

他走到丁大夫他們麵前,正趕上丁羅洋主動遞煙給丁大夫,同時聲調高亢地說:“丁主任,我剛才已經說他們兩口子了,罵他們遇事不動腦子;其實,他們兩口子都是村裏出了名的老實人,從來不幹出格的事,這次是特殊情況,您大人大量,放他們一馬。”

丁福軍從丁羅洋手裏接過煙,卻沒急著點上,而是笑了笑說:“丁書記,您也看見了,這不是放過誰不放過誰的事,四千多塊錢的賬擺在那裏,他還不上,我作為主治醫生,按照醫院的規定,是要被扣工資的。”

聞聽此言的丁祥貴,努力想把話接過來,卻前思後想琢磨不出一句合適的話,胸膛發緊,嘴裏發出一聲長歎,頹然蹲在地上。

人群裏立刻傳來一陣嘰嘰喳喳的小聲議論。

“哦,這事看來是真的,這兩口子還真是賴賬不還呢!”

“我們借給他的錢呢,難道他們沒給醫院,自己偷著花了?這不是人做的事啊!”

“你嘴上積點德吧,祥貴兩口子不是那樣的人。”

“知人知麵不知心,你和他們睡一個炕上了,知道他們心裏想的什麽?”

“丁大褲衩子你別胡咧咧,你以為我是你呀,成晚上不睡覺,瞧人家的後窗戶!”

“……”

人多嘴雜,人群裏話說得越來越難聽,站在不遠處的李代芬聽得一清二楚,羞得耳根發熱。

她看著蹲在地上一聲不吭的丁祥貴,委屈和氣惱此刻同時爆發:“祥貴,你倒是說話啊,你啞巴了,你就甘心被人家劈頭蓋臉地潑髒水啊!”

說完,她不由自主地嚎啕大哭起來,攢了大半年的憋屈,此刻隨著哭嚎聲發泄出來。

她懷裏的丁小鵬身子猛地抖動了一下,她立刻下意識地緊緊抱住了他,用一隻手輕輕摩挲著他的後腦勺,但哭聲依舊不絕。

人群裏頓時靜了下來,目光都聚焦在丁祥貴身上。

丁祥貴騰地站了起來,他從來都聽不得妻子委屈的哭聲,內心的男人氣概被驟然激發出來。

他緊走幾步,衝著丁福軍迎麵而去。

他的舉動讓很多人感到迷惑。

丁福軍本能地後退一步,他身後的兩個年輕同事搶上前來,把他擋在身後。

人群裏有人悄聲說:“祥貴這是咋了,老實人也被惹急眼了?”

“難說,兔子急了還咬人呢!”

丁大褲衩子等的就是這個時候,立刻起哄高喊:“祥貴,行,有種,揍他們,讓他們誣賴好人!”

丁羅洋首先反應過來,他衝人群大喊了一聲:“丁大褲衩子你幹啥?看熱鬧不嫌事大,故意拱火呢!”

被書記點名的丁大褲衩子脖子一縮,消失在人群裏。

丁羅洋回身擋在丁祥貴麵前,喊了一聲:“祥貴,有話好好說,別犯渾!”

一邊說,一邊順手推了丁祥貴肩膀一把,把丁祥貴推了個趔趄,也把他推醒了。

丁祥貴趕緊陪著笑臉解釋:“不是,書記,丁大夫,我不是鬧事,我是想,我是……”

丁福軍鬆了一口氣,把身前的兩個年輕同事用手分開,態度緩和地對丁祥貴說:“老丁,我相信你不是故意賴賬,但你不能不結賬,半夜偷偷跑了,這說不過去啊!”

丁祥貴小聲嘟囔了一句:“我不偷跑,你們不讓我走啊。”

丁福軍沒接他的茬,從口袋裏拿出那張欠條,先衝眾人示意了一下,然後大聲說:“那我今天不難為你,我們又是車,又是人地忙活了一天,你總不能讓我們這麽空手回去吧?”

丁祥貴立刻問:“那我先少拿點行不?”

“這要看你拿多少了?”丁福軍馬上把球踢了回來。

丁祥貴手忙腳亂地從衣兜裏掏出一把零錢,猶豫了一下,反身小跑回李代芬麵前,悄聲說:“孩他娘,你那裏還有多少?”

李代芬從內衣兜裏掏出用橡皮筋捆紮著的一小卷紙幣,遞給丁祥貴。

丁祥貴一邊點著數,一邊匆匆跑回來,到了丁福軍麵前,用雙手全部捧過去:“丁大夫,就這麽多了,一共四十五塊二毛。”

丁福軍笑了:“老丁,我們都不是小孩子了,你想用這幾十塊錢就把我們打發走嗎?我回去沒法交差啊!”

丁祥貴聞聽,立刻苦笑著說:“丁大夫,那您想怎麽辦?”

丁福軍不急不慢地說:“今天是在你們村上,你取取借借,先拿上一半,其餘的,半年後再說。”

丁祥貴立刻傻了眼,原地轉起圈來:“丁大夫,您這是要我命呢,現在讓我把房子,把老婆孩子都賣了,我也拿不出兩千元呢!”

丁福軍立刻臉色一變:“那不行,你今天拿不出一半,我就報警,讓公安局來問你要。”

氣氛陡變,丁祥貴麵露膽怯之色,身體抖動著,仿佛在想辦法。

他突然把腳一跺,蹦了一個高,揮手打了自己一記耳光,衝丁福軍大聲說:“丁大夫,欠錢還錢是公道,但我現在真的沒有,你們要是認那張欠條,就等我有了給你們送過去;要是不認,你就把我帶走吧,送公安局,吃牢飯,隨你們的便,但你們不能難為我家女人和孩子!”

人群裏立刻有人叫好:“行,關鍵時候,老蔫也能放聲硬屁,夠爺們兒!”

人群裏馬上發出了另外的聲音:“就是,醫院怎麽了,仗著公家單位就欺負老實人呢,祥貴甭聽他們的,就是不給,看他們能怎麽著。”

丁大褲衩子突然又冒了出來:“也不看看這是哪裏,這是唐家窪,不是你們鳶城人民醫院,你們今天動祥貴一根手指試試,老少爺們兒把車給你們掀翻嘍!”

村民的態度顯然影響到了丁福軍和他的同事,他們麵麵相覷,誰也沒敢接話,都把求救的目光投向了支書丁羅洋。

這次丁羅洋沒有製止丁大褲衩子,而是衝丁福軍說:“丁主任,您也看到了,這些村民沒文化,衝動起來,啥事也能幹出來。”

丁福軍明知這個支書在耍滑頭,但也深知好漢不吃眼前虧的道理,馬上申明態度:“丁書記,我們來找您,是通過柳林鄉政府來的,這事處理不好,我們倒無所謂,但傳出去,對你丁書記影響不好啊。”

丁羅洋也不是省油的燈,故意裝傻:“丁主任啊,我雖然是支部書記,但手大捂不過天來,您也看到了,眾怒難犯呢。”

事到如今,心知肚明的丁福軍隻好讓一步:“丁書記,我們幾個今天就仰仗您了,您看著辦吧。”

丁羅洋一聽,立刻仰起頭衝人群大喊一聲:“老少爺們兒都給我聽好了,人民醫院的同誌今天來是處理公事,容不得我們瞎咋呼,大家都看到了,祥貴確實欠了人家的錢,這欠下的錢就該還,但是祥貴家裏窮,也是真沒有,而且,祥貴家孩子這次是真的遭了大難了!”

說著,他回身衝李代芬喊了聲:“嬸子,你帶孩子過來!”

李代芬猶豫著慢慢往前走,她腋下的丁小鵬也抗拒地往後縮。

沒想到丁大褲衩子卻跑上前來,從李代芬手裏冷不丁地把丁小鵬抱過去,跑向丁羅洋,丁羅洋把孩子接了過去。

丁羅洋出人意料地把丁小鵬舉過頭頂,轉著圈,向人們展示著。

“看到了嗎?祥貴家二小子完全殘廢了,兩隻胳膊都沒了,這輩子就是個廢人了!”

人群裏發出驚呼聲,仿佛才看清祥貴家二小子穿著一件大人的舊雨衣,身子單薄,兩隻袖子空空,整個人在丁羅洋手裏就像一個穀子地裏的稻草人。

當丁羅洋做這一切時,沒人注意到,丁小鵬已經滿臉淚水,他憋紅了臉,幾乎聲嘶力竭地高喊著:“放下我,放下我!”

但是,他的稚嫩聲音被淹沒在村民的喧鬧聲中;最後被逼無奈地放聲大哭。

李代芬衝上來,從丁羅洋手裏搶下丁小鵬,把他緊緊地抱在懷裏,一聲緊一聲地安慰著:“俺的孩啊,別哭,有娘在,誰也不能把你怎麽樣!”

丁羅洋還在繼續他的即興表演。

他摸出自己的錢包,直接扔給丁福軍;然後,衝村兩委幹部喊了聲:“大家有多少出多少,別讓人家小瞧了咱唐家窪人!”

在他的帶動下,村兩委幹部都各自掏出了多少不等的錢。

幾個黨員也走上前,從兜裏掏出了錢。

但更多的村民卻隻是嘴裏嚷嚷著,身子很誠實地往後退縮。

丁羅洋見好就收,衝丁福軍拱拱手:“丁主任,就這些了,您高抬貴手,權當給我丁羅洋個麵子!”

丁福軍隻好苦笑著點點頭,算是給了丁羅洋一個順水人情。

最後統計出來,加上丁祥貴那四十五塊二毛錢,一共湊了三百零七元。

丁福軍從醫藥箱裏拿出帶來的紗布和酒精之類的醫藥用品,一邊遞給丁祥貴,一邊說:“你們家孩子的胳膊還沒完全好利索,平時注意換藥,孩子呢,我再看看他的胳膊。”

丁祥貴聞訊立刻轉身去找丁小鵬,從李代芬手裏接過他,把他抱到丁福軍麵前。

丁福軍慈祥地說:“小家夥,來,讓叔叔看看。”

沒想到,丁小鵬猛地把身子一抖,揚起右胳膊那一小節殘肢,打掉了丁福軍伸過來的手,用稚嫩的聲音大聲怒吼:“滾開,我恨你!”

“我恨你們!”

最後一句話,他是對著周圍的所有人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