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漫漫回家路

二、漫漫回家路

從鳶城市區到唐家窪大約八十多華裏地。

這半年來,丁祥貴沒少走這條路,但每次往返都是騎著家裏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全身都響的破自行車;每次都是累得兩根大腿酸疼。

為了這次精心策劃的出逃,最後一次回鳶城,他忍痛花了六元錢從臨城汽車站坐公交車到了鳶城汽車站,再步行走到鳶城人民醫院。

他深知這八十多裏地究竟有多遠,所以,當妻子說準備用腳走回家時,把他嚇了一跳。

“這麽遠,你能行?”

看著身體瘦弱的李代芬,他悄聲問。

李代芬的回答沒有一絲猶豫:“我咋就不行?我一個大活人,有手有腳,會走不回唐家窪。”

話音剛落,李代芬馬上覺察到說錯了,趕緊去看丈夫肩頭的二小子。

丁小鵬本來睜著眼睛,這時,趕緊閉上;但母親的話卻在耳邊久久回旋。

丁祥貴愧疚地歎了一口氣,伸手去接妻子手裏的包袱,被李代芬拒絕了。

“你抱緊二小子,小心別摔著他。”

從城裏走到郊外,這十幾裏地走得還算順暢。懷著一個快離開鳶城,走得越遠越好的信念,他們走得特別有勁。

當周圍的景色慢慢由漆黑一團,變得朦朧可辯,直至漸漸清晰,他們發現,現在已經完全離開了鳶城市郊,隨著腳步,周圍出現的完全是他們熟悉的鄉村風貌。

不時有雞鳴狗吠聲傳來;田野裏已經有早起幹活的身影出沒。

回頭望,鳶城已是遠在地平線的一團黯淡光影。

地勢慢慢抬高,半晌午時,他們逐漸走出了平原,走進了丘陵山區。

他們深知,離開鳶城人民醫院已經三十裏開外,不用擔心被追上了。

但他們還不敢走大路,專門挑著地頭田邊的小路走。

遠處大路上飛馳而過的每一輛汽車,都會引起他們的小心注目,唯恐是人民醫院的人追蹤而來。

丁祥貴不斷地變換姿勢,讓身上的二小子盡量舒服一些,自己也稍微輕鬆一點。

但不管怎麽倒騰,二小子現在都已經成了他的重負。

遠途無輕載。三十多裏地徒步走來,即使是空身人,也已經精疲力盡;更何況,八歲的二小子,雖然身體消瘦,也足有三十多斤體重。

他和妻子都已經顯出疲態,腳步緩慢;餓意襲來,趴在父親後背上的丁小鵬,肚子首先咕嚕咕嚕地叫起來。

在一個小山村附近,他們停下來,準備吃點東西,休息一下再走。

全家人坐在一條溝沿上,李代芬從網兜裏拿出了幾個幹硬的饅頭,這是他們提前準備的;隻是沒有水喝,兩個大人還可以湊合,擔心剛剛受傷痊愈的二小子會難以下咽。

丁祥貴拿出一隻白色大茶缸子,準備去不遠處的村子裏討點水喝。

茶缸子上印著字跡斑駁的農業學大寨紅色字樣,是他當年出工整修大寨田時的先進獎勵,已經陪伴了他十幾年光景。

茶缸子上已經磕碰出大大小小七八個黑色**狀疤痕,內壁被茶鏽熏染成了烏黑色。

走出一段距離,離村子還有百十米遠,丁祥貴突然變得神色慌張,急匆匆地返回身,離著老遠就衝妻兒招手喊:“快走,快走,他們追來了!”。

李代芬正在照顧二小子吃著幹饅頭,饑餓已經讓這個八歲孩子等不及父親討水回來。

他們同時看到了丁祥貴急急忙忙的身影,但他們的反應卻和丁祥貴的喊話內容大相徑庭。

他們的擔心不是來自遠處地麵,而是來自天上。

西北一片烏雲隨風而來,迅速蓋頂,同時,幾道閃電如天空被無形的巨手撕開了縫隙,跌下幾聲沉悶的雷聲。

雷聲砸地,四處的空氣顫抖顛簸間,碩大的雨點,白亮亮地從高空俯衝而下;僅僅一眨眼的功夫,全家人已經陷入風吹雨淋中。

李代芬匆忙從包袱中找出一個破舊不堪的雨衣,趕緊套在兒子身上。

這功夫,丁祥貴已經氣喘籲籲地跑回他們身邊,茶缸子來不及放回網兜裏,就那麽用牙叼在嘴裏,俯身背起丁小鵬,左手抓起網兜,拔腿就往遠處跑。

李代芬也用臂彎攬起那個大包袱,也撒腿跑起來。

但他們的方向卻是南轅北轍;李代芬是衝不遠處的村子方向跑,丁祥貴卻跑向相反的方向。

跑出幾步,兩人同時一愣,各自發出疑問的聲音。

李代芬用她女人纖細的聲音喊:“這麽大的雨你往哪裏跑?先去村子裏躲躲!”

丁祥貴嘴裏含著茶缸子,嘴裏嗚嗚呀呀,配合著頭部的動作,表述著剛才喊話的意思。

說完,他又一次撒腿往前跑。

邁步的瞬間,他看到妻子並沒有弄明白他的意思,身子依舊衝著相反的方向,不得不趕緊轉身阻止。

雨點子大而密,一會兒工夫,地麵已經變得濕滑。

手忙腳亂的丁祥貴腳下一滑,身子失去了平衡,掙紮了幾下,結結實實地摔在地上。

茶缸子首先著地,磕在一塊小石頭上,發出嘡啷的一聲響,滾出老遠。

出於本能,他一陣手忙腳亂,背上的二小子從他頭頂躥出去,摔在前麵的田埂上。

夫妻二人同時撲向丁小鵬,手忙腳亂地將他扶起。

三個人都成了泥猴子。

李代芬首先不滿地衝丁祥貴喊:“你瞎竄竄什麽,先去村裏躲躲雨再走。”

丁祥貴的嘴已經解放出來,清晰地喊:“不行,公家的人追來了,他們的車就停在村口。”

李代芬一愣,回身望了望村子的方向,身體立刻向丈夫靠攏。

雨幕裏,遠處的村子顯得有些縹緲,隱隱約約有輛車的影子;但並沒有向他們追來,而是停在村口,顯然,並沒發現他們。

丁祥貴回身找回茶缸子,往網兜裏一塞,俯身準備再次背起二小子。

讓他們意想不到的一幕發生了。

八歲的丁小鵬竟然掙脫了父親的手,甩著一雙空袖管,踉踉蹌蹌地往村子方向跑去。

丁祥貴首先喊起來:“小鵬,你瘋了,趕緊給我回來!”

但丁小鵬根本不理睬父親的喊聲,繼續往前跑,兩隻空袖子在風雨中顯得格外紮眼。

李代芬衝丁祥貴催促說:“還愣著幹什麽?快去把兒子追回來呀!”

風雨聲中,丁小鵬竟然聽清了母親的說話聲,回頭用稚嫩的聲音喊:“娘,別聽俺爹胡說,那不是公家車!”

說完,回身再次往村口方向奔去,這次沒跑,而是快步往前走。

丁祥貴已經冷靜下來,貓著腰向兒子追去。

丁小鵬後背像長了眼睛,竟然看到了父親在追他,不但不停下,反而再次奔跑起來。

他打了一個趔趄,身子一晃,差點摔倒;但竟然站穩了,繼續往前跑。

丁祥貴和李代芬同時發出一聲驚叫。

丁祥貴不敢再緊追,而是穩住節奏,悄悄跟在兒子身後,一點點靠近,伺機抓住他。

不遠處,李代芬也跟了上來。

三個人隔開一段距離,一起向那個小村口奔去。

這時,他們已經看清,村口確實停著一輛車,但不是醫院的救護車,而是一輛藍色的130大頭輕貨。

但丁祥貴和李代芬依舊無法判斷這是不是鳶城醫院的車,畢竟,那麽大的醫院,不僅僅隻有救護車。

眼看兒子與他們隔開十幾米的距離,慢慢靠近了那輛車。

他們的腳步竟然慢了下來,到最後,直接停下腳步觀望;現在,他們已經沒了太多的主意,隻是寄希望兒子看得更準,那不是醫院的車。

丁小鵬走到了那輛車前,停下來,仰頭望著車窗玻璃。

那輛車一開始沒啥動靜,顯然並沒發現車下的丁小鵬。

也許是丁小鵬衝車上的人喊了一句什麽,引起了車上人的注意,駕駛座的車窗玻璃搖下來一道寬縫,一個黑黢黢的麵孔顯露出來,低聲和丁小鵬說著什麽。

丁小鵬回頭望向父母,露出雪白的牙齒,基本可以判斷是一個令人放心的笑臉。

丁祥貴夫妻鬆了一口氣,重新邁開腳步。

這是一輛到鄉間販賣肉豬的車,司機就是老板,副駕駛座上坐著一個臉色同樣黢黑的女幫工,其實是他老婆。

他們允許丁祥貴全家上車避雨。

丁祥貴先用雙手把兒子托舉上車,再把妻子攙扶上去,自己最後才上了車。

這輛車是雙排座,車主夫妻坐在前麵;丁祥貴一家坐在後麵,空間很寬敞。

風雨雖然還在窗外嘶吼,但已經被擋在車玻璃之外,被雨水侵蝕帶來的一點涼意慢慢消散了。

丁祥貴一家先用毛巾擦幹了臉上的雨水,又從沒浸透的包袱裏找出幾件衣服準備給兒子換上。

但丁小鵬卻堅決不換,連雨衣也不讓脫。

李代芬意識到兒子不願意讓別人看出他的雙臂沒有了,於是,不再堅持,隻是不停地用毛巾給兒子擦雨衣上的水跡,自己最後才擦了擦衣服上的雨水。

在李代芬的催促下,丁祥貴猶疑著獨自換上了一件幹衣服。

車主很熱情,把車上暖水瓶裏的水倒給他們喝。

就著熱水,丁祥貴一家重新啃饅頭充饑。

車主從後視鏡裏瞥了眼坐在後麵的丁祥貴一家,貌似無意地問道:“師傅家是哪裏的?”

這是社會上新流行的稱呼,逢人不再稱同誌,而是稱師傅。

丁祥貴剛吐出一個“唐”字,小腿就被李代芬輕輕掐了一下,剛要改口,丁小鵬搶先說:“叔叔,我剛才不是告訴你們了嗎?我們是唐家窪的。”

“哦,唐家窪,離這裏還有好幾十裏地呢,這麽大的雨,你們全家準備走著回去?”

這次李代芬沒容他們爺倆兒再開口,主動把話接過來說:“我們剛從外地回來,不去唐家窪,先去李莊孩子他姥姥家。”

李代芬說完,故意用手推了一下兒子的後背說:“快吃吧,吃飯也堵不住你的嘴,等這陣雨停了,咱們趕緊走,你姥姥在家等著我們呢!”

李代芬含沙射影,指望車主能夠閉嘴,不再亂問。

沒想到車主竟然聽不出這話外之音,繼續刨根問底:“李莊我熟悉,離這裏還有二十多裏地呢,你們走著去,也要累個夠嗆!”

李代芬丟了個眼色給丈夫,同時把一塊饅頭塞進了兒子的嘴裏,自己則故意裝沒聽見,低頭不語。

車上的氣氛陡然尷尬;車廂裏隻剩下丁祥貴一家咀嚼饅頭和喝水的聲音。

車主妻子狠狠地剜了丈夫一眼,那意思再明白不過,人家不願意說,瞎問什麽!

沒想到車主毫不在乎,端著用罐頭瓶子改裝成的水杯,一邊喝著濃茶,一邊若無其事地打量丁祥貴一家。

眼神毫無顧忌,直到把丁祥貴夫婦的目光逼得隨眼簾落下去,車廂內的尷尬氣氛更加濃厚。

丁小鵬的目光在父母和車主之間打量著,眼神裏湧現出不解,他已經看出來,父母不願意回答車主的話。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窗外的雨慢慢稀疏,終於停了,隻是偶爾飄下幾粒雨星。

丁祥貴已經恢複鎮定,主動起身說:“謝謝師傅讓我們避雨,雨停了,我們該走了。”

車主笑了,露出一口被茶水和煙垢熏染成黃黑色的牙齒,很熱心地說:“這位大哥,你們拖家帶口急著趕路回家,我四鄉串門做生意為了賺錢,今天咱們遇見就是緣分,該當有這筆買賣;這樣好不好?我開車送送你們,你們出幾個油錢,咱們兩下都圖個便利。”

丁祥貴眼睛一亮,回頭看著李代芬。

李代芬看了看懷裏的丁小鵬,輕輕點了點頭。

丁祥貴馬上問:“去唐家窪多少錢?”

車主又是先咧嘴一笑才說話:“多一分不要,少一分不拉,一口價,每人六元!”

丁祥貴立刻搖頭:“不行,不行,這趕上從鳶城汽車站到臨城的車票錢了,師傅,您再便宜一點。”

有一句話他忍著沒說,按你的價格,我們起早貪黑跑了三十多裏地不是白跑了嗎。

車主馬上問:“你準備出多少?”

丁祥貴咬了咬牙說:“一人兩塊。”

車主這次沒笑,而是把嘲弄的目光斜著瞅向了車棚頂:“這位大哥真敢說話,按你說的價,我連油錢也掙不出來,我吃飽了撐的,上杆子追著學雷鋒呢?”

李代芬終於忍不住開了口:“師傅,你正好順道,不用跑空車,多賺一塊錢是一塊嗎。”

她拿準了車主是個精明的買賣人,他的態度已經擺明了是順路車。本來丈夫出的價她並不同意,但為了兒子,她有些動心了。

車主搖了搖頭說:“這位大嫂你看錯了,我今天還真不是順路車,唐家窪我很熟悉,那道沒法走,下雨天根本進不去車,我還真沒問你們多要錢;這樣吧,看在這小兄弟的麵子上,你們每人出四元錢,談得攏,咱就走,談不攏,咱各自兩便。”

車主是個活泛的買賣人,為了賺錢,不惜自降輩分,跟丁小鵬也稱兄道弟。

但他這句話,卻提醒了李代芬,車主已經看清楚兒子的狀況,再磨蹭下去必然會話多有失。

她立刻催著丈夫下車,回頭衝車主不停道謝。

車主並不惱,把車發動起來跟著他們慢慢走,駕駛室玻璃放到半截,一連聲地問:“大嫂,咱們再講講,一人三塊錢咋樣?”

李代芬已經不願意再糾纏下去,衝車主擺擺手,便低頭趕路。

車廂裏傳來車主女人的聲音:“囉嗦什麽,你看他們一家子那窮樣,能坐得起車嗎?快走!”

車主女人的話音剛落,丁小鵬就突然飛起一腳,踢向車輪。

丁祥貴趕緊伸手拉過兒子。

車主哈哈大笑,擺出一副懼怕的誇張樣子說:“別別,小兄弟,別動氣,小心再搭上一條腿,那你今輩子可就連媳婦也說不上嘍!”

說著轟起油門,甩著泥水揚長而去。

丁小鵬渾身顫抖著,衝汽車的背影高聲罵了一句,馬上被李代芬製止:“小鵬,不許罵人!”

丁小鵬低吼一聲,氣衝衝地往前走去。

丁祥貴緊趕幾步,追上他,伸出手說:“兒子,來,爹抱你。”

丁小鵬衝父親怒吼:“不用,我自己走!”

說著,他一扭身子往前跑去,剛跑出幾步,腳下一滑,就摔倒在地。

丁祥貴把手裏的網兜一扔,緊趕幾步,俯身抱起丁小鵬。

丁小鵬激烈地扭動身子,嘴裏高聲喊:“已經省下了那麽多錢,坐車的錢都沒有了嗎?”

丁祥貴一愣,馬上製止他:“別瞎說,醫院那些錢不是省下的,是我們欠了醫院的,將來要還!”

“要還為什麽還偷著跑,丟人!”丁小鵬不依不饒地大聲喊著,抗拒著。

丁祥貴被兒子的衝撞激怒了,壓抑已久的話終於脫口而出:“你個熊孩子,你闖的禍,你還嫌丟人,老子揍你!”

說著揚起手,佯裝要打下去。

丁小鵬哇的一聲哭出聲,雙眼怒視著父親。

“孩他爹,不能打孩子!”李代芬馬上製止。

丁祥貴的手頹然垂直落下。

丁小鵬一扭頭,嘴裏狠狠地哼了一聲,扭身繼續往前走去。

丁祥貴愣了片刻,準備再追上去。

李代芬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別管他,他願意自己走,就讓他走!”

李代芬的聲音裏充滿無奈和傷感。

雨徹底停了,山野裏,遠處的人看到了一副奇怪的畫麵,一個小男孩在前麵踉踉蹌蹌地狂奔,身後,一男一女兩個大人不遠不近地跟著。

唯獨聽不見,畫麵裏的三個人都在哭。

小男孩是在歇斯底裏地哭;兩個大人是在無聲地流淚。

到最後,三個人的淚都已經流幹,化作灰垢掛在臉上。

五十多裏山路把他們一家折騰得渾身像散了架。這期間,丁小鵬幾次摔倒,卻幾次拒絕了父母的攙扶,自己用頭拱著地,倔強而吃力地爬起身,惹來父母內心更多的辛酸。

丁祥貴不停地搖頭歎息;而李代芬則不停地偷抹眼淚。

淚盡處,就是路盡頭;山道彎彎牽連的唐家窪村頭,浮現在日落餘暉下。

但路上的三個身影都猛然停下來,他們看到了令他們提心吊膽的場景。

村頭站滿了人,一輛醫院的白色救護車停在人群一側,幾個穿白大褂的人站起車前,分外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