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唐家窪的稻草人
丁祥貴去省城的這段時間，丁家宅子竟然難得地靜了下來，慢慢聽不見丁家二小子的吵鬧聲和碗碟破碎聲了。
這讓那些隔窗把門偷聽的人感到很是失落。
他們很納悶，李代芬究竟用了什麽招數，讓她那個脾氣乖張的二小子變得平靜乖順，不再摔碟子砸碗，不再無端怒吼。
有好事的人以串門借家什的名義敲開了丁家門，走進院裏，走進內屋，看到這個沒有一件像樣家具的家，雖然依舊貧寒，但一切井井有條，看不出絲毫家事紛亂的端倪。
迎送客人的是滿臉含笑的李代芬。
偶爾能看見她的大兒子丁大鵬進出的身影，看上去靜若止水；唯獨看不見小兒子丁小鵬，也聽不到他的動靜。
來人故意打破砂鍋問到底，李代芬就和顏悅色地說：“小鵬在東屋裏聽收音機呢。”
東屋裏傳出劉蘭芳說評書的聲音，門卻緊閉著，判斷不出裏麵是不是有聽書的人。
性格沉穩的李代芬堅持著一個底線，絕不主動去打開東屋的門。
來人失望地走出去，出了門卻發現忘記了拿借用的家什。
一時間，唐家窪人關於這對孿生兄弟的傳言越來越少，整個冬天，人們幾乎忘了這個斷臂少年的存在。
直到來年春天，春風染綠山野的時節，滿眼的紅綠青黃像一塊巨大的繡錦從虎山上隨風飄拂而來時，人們突然看見丁家二小子走出了家門。
人們看到丁小鵬的兩隻袖子依然空空****，但表情卻比剛從醫院回來時，多了幾分平和，仿佛默認了自己失去雙手的命運。
但他不苟言笑，對人總是一副冷冷的麵孔；有人故意搭訕，他也從不理睬。
反而是村裏的二傻子藍子能和他嬉笑玩耍到一起。
唐家窪人恍然明白了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的古訓，丁家二小子其實就是個殘廢，沒必要過多關注他，在人們嘴裏，他漸漸成了一個可有可無的邊緣人。
於是，唐家窪老老少少再提起丁家二小子，連名字也懶得提，根據他的體型，直接用一個形象化的綽號代替：稻草人。
但是他們絕對想不到，當他們當麵稱呼丁小鵬是稻草人時，會引來他的強烈反對。
對大人，他采取的是怒目而視，鼻孔裏呼出粗壯的氣息，那樣子仿佛在說，你們才是稻草人！
和自己的同齡人，他采取的是最極端的方式，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一邊罵，一邊跑。
這樣會有兩種結局，一種是他罵了個痛快，並且逃之夭夭；另一種情況是，他被追上，被結結實實地吃一頓群毆大餐。
小孩子們在捉弄村裏的傻子和殘疾人時，一般都喜歡一哄而上。
但有一點無一例外，誰也阻止不了他的罵聲。
他成了一個嚇不倒，打不服的鋼鐵小稻草人。
外人對他的態度，讓他更加佩服自己的母親李代芬。
從小，丁大鵬和丁小鵬對母親有一種天然的親近感。
平時，母親從來不強迫他們做什麽，即使在外麵受了天大的委屈，也不會回家來把氣撒到他們身上。
麵對受傷後脾氣變得乖戾無常的二小子丁小鵬，她總是和聲細語地和他說話。
偶爾丁小鵬做得確實過分，惹得她動氣了，她也不吵不喊，隻是用目光長時間直視著他，讓丁小鵬自己意識到自己是真的做錯了，羞愧地低下頭去。
看到二小子嚐試自己端碗吃飯，暗中觀察過幾次後，她貌似隨意地對他說：“兒子，有些事，別總想著徑直走過去，可以繞個彎，或者變一下角度，這樣，看上去很難的事，也許就成了很容易的事。”
說這些話時，就會顯出她有文化的優勢，總是能輕描淡寫地說出讓兒子心悅誠服的道理。
聽了母親的話，丁小鵬冷靜下來。自己揣摩了一下，覺得這陣子摔碟子砸碗，貌似在嚐試用自己的方式端碗吃飯，其實不過是在借機發泄情緒而已。
失去雙手後，他從心底滋生出難以排解的痛苦和自卑。特別是在經曆了那場醫院夜逃和村頭鬧劇後，他從那些大人們的目光和態度裏感受到了難以接受的鄙視和嘲弄。
雖然他還小，很多道理說不明白，但他無法接受一個事實，就是他已經成了那些大人們口中的廢物和可憐蟲！
村裏一些人對他的態度讓他無法接受！
包括支部書記丁羅洋那天在村頭把他舉過頭頂向人們展示時，他覺得那就是把他的傷疤扒開來讓人看，讓他心裏感覺特別的痛。
為了感謝丁羅洋書記給自己解圍之恩，丁祥貴在趕回家過春節期間，專門炒了幾個拿手菜，買了酒，把丁羅洋和幾個村幹部請到家中做客。
丁羅洋是一個做事很圓滿的人，來喝酒，一點不掉禮數，手裏提著兩瓶酒，拿著一隻炸雞，說是來看望自己的本家叔叔和嬸子。
並且特別強調，那隻炸雞是給丁大鵬和丁小鵬兩個小哥倆吃的。
為此，酒席中間，丁祥貴專門讓兩個孩子到酒桌前向幾位客人表示感謝問候。
丁大鵬老老實實按照爹的吩咐，給各位端酒敬酒，該叫叔叫叔，該稱哥稱哥，嘴裏說著拜年話；一舉一動，都隨著大人的眼色行事，顯得特別有規矩。
輪到丁小鵬時，他還沒說話，丁羅洋就非常寬容地說：“別難為我這個小兄弟了，他的手不方便，就不用端酒敬酒了。”
說著話，為了表示親近，他伸手把丁小鵬攬過來，把一隻炸雞腿遞到他的嘴邊。
這個舉動，在其他人那裏完全沒當回事，不但覺得理所應當，而且還覺得丁羅洋特別會來事，身為支部書記，還有能這麽和藹可親地對待這個殘疾少年，讓人心裏覺得特別溫暖。
唯獨李代芬卻暗暗揣著一絲擔心，不停地向丁小鵬使眼色，讓他不要過激反應。
果然，丁小鵬的臉色漲得通紅，不但沒有用嘴去接丁羅洋遞給他的炸雞腿，反而一擰身子，掙脫了丁羅洋的控製，硬挺挺地站在酒桌前。
丁羅洋一愣，手裏拿著那隻炸雞腿，神情極為尷尬；顯然對丁小鵬的舉動感到很意外。
丁祥貴嘴裏用力“嗯”了一聲，提醒二小子，不要太過分。
李代芬從門口位置一步跨過來，用手輕輕把丁小鵬攬進懷裏，嘴裏說：“小鵬，別緊張，慢慢說。”
丁小鵬舉起自己空****的右邊袖筒，那根木棍一樣纖細的斷臂，很明顯地將袖筒挑起了一個銳角；袖子耷拉下來，像一麵黑色的細長旗子。
他就用這麵旗子對著滿桌人劃了一個圈。
然後，咽了一口唾沫，把自己狂跳的心壓了壓，氣息顯然還沒平複下來，就用含混而暗啞的聲音說：“各位叔叔，大爺，大哥哥們，你們慢慢喝，我的手不方便，就不給你們端酒了。”
語氣雖然幹澀，但話說得很得體，滿屋的人都鬆了一口氣，尷尬的氣氛一掃而空。
丁羅洋書記首先笑了，而且是哈哈大笑著說：“說得好，說得好，我們小鵬兄弟是個聰明孩，出口成章。”
他一邊說著，一邊把那隻雞腿又一次遞到丁小鵬的臉前，大聲說：“來，大兄弟，你哥給你個雞腿吃，好好補補身子！”
沒想到，丁小鵬依舊沒用嘴去接那隻雞腿，甚至看都不看一眼。
丁祥貴趕緊替兒子把雞腿接過來，順手遞給丁大鵬，催促說：“大鵬，快和你弟弟去東屋吧，到東屋慢慢吃。”
大鵬順從地走向弟弟，把手放在他肩膀上，攬著他往東屋走。
丁小鵬隨著哥哥的手勢轉過身去；但又緊接著把身子轉回來，衝著桌上的人一字一句地說：“我們家借你們的錢，等我長大了掙了錢，一定會還你們的！”
說完，扭頭進了東屋，速度之快，把丁大鵬拉下了幾步遠。
身後的眾人都有些發愣。
丁祥貴趕緊端起酒杯，熱情敬酒打圓場。
丁羅洋端起酒杯，很豪爽地說：“行，這小家夥有性格，像我們老丁家人。”
說完，看了看桌上的村兩委幹部，馬上改口：“不，像我們唐家窪人！”
唐家窪是個雜姓莊子，除了姓丁的為第一大姓，還有唐王孫黃等姓；這樣的雜姓莊子有一個特點，人們聚族而居，民風樸實；人際關係卻又相對複雜。
人們在一個大的村莊行政氛圍之下，又恪守著各自姓氏的族群親規。
族群和族群之間維持著一個很微妙而又很平衡的關係。
平日裏，這種特征還不明顯，整個村莊是一團和氣；走出村莊，都自稱是唐家窪人。
年除夕串戶磕頭拜年時，就會體現出非常明顯的差異。人們拜年的順序，往往是先拜本家，再走出本族，去拜其他姓氏。
鄰裏之間發生一點小摩擦，看熱鬧助威的人，就會自發形成姓氏幫派；這時候，嘴裏講的是理，支配行為的卻是情，姓丁的向著姓丁的，姓黃的偏向姓黃的，很少有例外。
這個明顯的特征，還體現在小孩子抱團玩耍上；往往一個姓氏族群的孩子就很自然地靠攏在一起，一起做遊戲，一起玩耍，一起去捉弄村裏的某個倒黴蛋。
斷臂少年丁小鵬的出現，卻淡化了這個特征。
丁小鵬的倔強和反抗，他的獨來獨往，讓各個小團夥表現得普遍興奮，覺得捉弄這樣的倒黴蛋，特別來勁。
其實，原來的丁小鵬不是這樣的。
他曾經是同齡人的小頭目。
而且他還有個本事，能夠打破族群抱團的規矩，不僅和本家的孩子玩得來，和村子裏其他姓氏的孩子也能打成一片。
上牆爬屋，下河摸魚，他不但是急先鋒，而且還是大統領。很多事，別人不敢的他敢，別人做不來的，他不但能做，而且做得又快又好。
很多同齡孩子都願意跟著他玩。
關鍵他不欺負人，冒險的事，從來不逼著那些小跟班去做，他總是親自去嚐試。
包括那次摸電門，也是別的孩子好奇，卻不敢，都在吵吵嚷嚷想象著爬上配電室，爬上變壓器是一種什麽情況時。他碰巧趕來，二話不說就爬了上去。
但是，從醫院回來後，他卻性情大變；成了一個獨行俠。
首先，他忘記了以前的所有事情，包括所有的玩伴，他都不認識了。
一開始，大家還以為他是裝的，懾於他曾經的威望，大家還配合著他，一個一個到他麵前去驗證，說出自己的名字，希望他想起他們，仍舊做他們的頭領。
他卻一個也記不起來了，包括他最鐵的一個小跟班張小飛，他也完全忘了。而且看見這些玩伴，掉頭就走，就像和他們是陌生人一樣。
很多小夥伴失望的同時，有的小夥伴卻暗暗得意。
曾經的手下敗將開始複仇。
丁大褲衩子的外甥邱亮，家是臨城的，上學前，經常住在姥娘家，也是丁小鵬的玩伴之一。
他比丁小鵬大兩歲，個頭也比他高。
但每次摔跤卻總是敗在丁小鵬手下。
論力氣，邱亮比丁小鵬大。
每當他憑借著身高和力氣的優勢與丁小鵬對壘時，丁小鵬就像一條泥鰍，又快又靈活，總是出人意料地鑽到邱亮的身後，一伸腿，就把他掀翻在地；而且屢試不爽。
為此，邱亮專門跟著會點武術的舅舅丁大褲衩子學習摔跤，但每次和丁小鵬摔跤，卻依然是手下敗將。
丁小鵬就像有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特殊本領，每當邱亮用新學的招數，好不容易摔倒丁小鵬一次；丁小鵬馬上就把他的招數學了去，以牙還牙，用同樣的招數，把邱亮幹翻。
邱亮不得不服，甘心當了手下敗將。
但現在丁小鵬沒了雙手，而且眾叛親離，邱亮看準機會兒，準備給丁小鵬一個下馬威。
一開始，他很謹慎，頗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味道，跟蹤了丁小鵬幾次，卻最終放棄。
過了一段時間，他看丁小鵬走路總是搖搖晃晃，最終確信，這個沒了胳膊的死對頭，其實已經沒有了靈活性。
於是，在一個周末的中午，邱亮領著一幫小跟班和丁小鵬在大街上迎麵相遇。
錯身的一刹那，他衝丁小鵬大喊一聲：“稻草人，你給我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