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8章 羊圈內外(追憶之二)

軍管農場醜聞爆發前兩個月,還沒人意識到部隊中的異常。

這是克萊爾加入行星防禦部隊的第二天,與前來接洽的那些軍士不同,這批看上去頗為稚嫩的新兵蛋子是新一輪擴招的結果。

老兵們看起來眼神輕蔑,明顯表現出一副不太歡迎的樣子。克萊爾早就預料到這種情況,他心知肚明,自己和很多年輕人一樣,參軍的目的僅在於緩解家裏岌岌可危的經濟狀況。

該擴招政策僅麵向社會,兵源並非從各國太空軍抽調而來,這一點和十多年來完全相反,很多人都覺得行星防衛部的決策者腦子出毛病了。

世界各國都因糧食問題而緊縮部隊規模,隻有行星防衛部還在展開擴軍,這實在有些叫人想不通,為何要放棄吸收那些經驗豐富的退伍老兵,反而去招收一些未經訓練的年輕人。

軍務部的解釋是,行星防衛部隊將組織一支新概念地麵反擊師團,無論訓練方式還是戰鬥理念都有別於傳統部隊,老兵反而不適合招進該部隊。

該理由雖然很難服眾,但也不至於牽強,更何況當今各國政務部門都主抓民生,也隻有行星防衛部隊這種建立了自給自足結構的組織,還能保證軍糧正常供給。

從弗朗索瓦剛上任副部長時的新政開始,就有人察覺到他的野心。直到聯合國簽署《全球裁軍協約》並停止給防衛部撥款,很多人都覺得這個機構即將解散。但意外的是,它仍然能靠著一大批企業家的匿名捐助維係下去,後來甚至慢慢開始農業反哺,這實在匪夷所思。

在軍管農場成立之初,它的目的僅在於應對天價軍糧缺口,而隨著一係列被視為‘最高機密’研究基地鋪開,另一個蓄謀已久的計劃慢慢開始實施。

在經過長達三年多的秘密研究後,有防衛部的獨立報告稱,該真菌並非來自南極冰蓋,這極有可能是火星基地的生物攻擊手段…如果這個觀點被證實,那麽持續數十年的糧食危機就與所謂天災毫不相幹,這是一場戰爭!

近年來,無菌農場裏已經出現更多古真菌異變體滲透情況,麵對尚未到來的下一階段糧荒,各國政府為了轉嫁矛盾,現在居然都開始慢慢承認該觀點。

於是在‘反攻火星’的呼聲最高那幾年,也正是行星防衛部發展最迅猛的時間。大家都想為這些年受到的煎熬找一個攻擊標靶,反正也沒人關心,當初那個調查報告是否屬實。

但終究紙包不住火,那個紙麵報告畢竟子虛烏有,這讓事情的敗露從一開始便已注定。

克萊爾入伍後的十多天,某些風言風語開始在營地裏流傳,有人說部隊擴軍隻是為了給農場彌補勞動力,甚至還有什麽‘人肉培養基’這樣的荒謬言論。

其中最可信的,其實還是關於揭穿‘火星威脅論’那些政治陰謀。

當然,這些‘謠言’被嚴禁傳播並設立了懲處規定,隻不過事情在網上的發酵愈演愈烈,後來在軍營裏也屢禁不止,高層們除了反複做一些思想工作之外似乎毫無辦法。此時防衛部還隻覺得,擴招必定會帶來負麵影響,謠言治理是基於當前糧荒的長久工作。

另一方麵,謠言始終沒造成什麽實質影響,在克萊爾這樣的新兵眼中看來,任何奇怪言論權當獵奇故事聽了就好。它們是真是假又如何?隻要不耽擱自己‘蹭吃蹭喝’就好,在這樣的饑荒時代,一起被招收進來的年輕人們應該感到無比幸運。

不過在接受入伍培訓一個多月後,克萊爾身邊已經有人開始打起退堂鼓,就連他這樣從小沒少受折磨的底層民眾也有些扛不住。或許是訓練內容太過苛刻,他以前還自認為能夠吃苦耐勞,但當兵這碗飯的難度還是超出自己想象。

實質上,本次擴軍本就是建立在陰謀和欺騙之上,想象和現實的區別不僅在於認知層次。因為他們從入伍之後,一直沒有察覺到這些‘訓練內容’有何異樣。

一群隻想著跨進溫飽線的苦孩子,受到異樣眼光的同時,從入伍第一天就被告知必須服從命令,他們絕對沒想過,自己的價值隻是為了一項實驗。

第二個月,一批因‘身體條件不過關’的新兵被遣返,盡管在此之前所有人都通過了一係列最嚴格篩選。克萊爾仍在慶幸自己沒有被刷下去,然而從那之後,他和身邊朋友們都開始覺得,每天的飯菜口味有些奇怪,體能訓練量也比之前陡然上升。

情況一直持續到第二個月末,有些比較敏感的人終於開始察覺,為什麽目前為止除了體能訓練之外,關於實戰的專項武器訓練為何遲遲不開始?除此之外,在訓練總量不變的情況下,為何每天的食物供給,以及休眠時間都在發生階梯變化?

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陰謀的敗露,最開始隻因為一個小針眼。

克萊爾在一次訓練中屁股受了點皮外傷,為了不影響之後的集訓進度,自己偷偷處理了傷口。但在對著鏡子緊盯著看時,一個平時很難發現的小紅點很快引起了他的注意。再仔細看,小點附近似乎還有很多重複的情況,密密麻麻但毫不起眼。

一開始他還並不在意,直到好幾天後,屁股上類似小紅疹一樣的東西不減反增。當他問起自己平時比較要好的戰友時,赫然發現他也出現這種情況,隻不過沒人會在意這些事情。

他以為是自己的疹子傳染了別人,主動跑去匯報情況。而出乎意料的是,當天晚上他就被督導叫走,並依然用‘身體條件不合格’這種理由,直接叫他卷鋪蓋滾蛋了。臨走前,除了遣散補貼之外,他還被迫簽訂了所謂的‘軍事保密協議’,嚴禁將任何信息傳出去。

克萊爾強烈的自尊心讓他沒臉回家,但在這四處糧荒的時代實在無處謀生。好在機緣巧合之下,朋友介紹他去奧克蘭附近的一家酒吧打工,據說老板是退伍海軍,應該會照顧一下、

他把大部分遣散費都打到家人卡裏,自己隻剩少量生活費和一張機票錢。老板的招工要求也很簡單,退伍軍人優先,雖然克萊爾不清楚自己僅兩個月的服役期算不算退伍…

那位老少校在得知情況後,雖然敞開大門歡迎,卻要求克萊爾違背保密協議,希望他把內部消息全部告知。而善良的克萊爾為報收留之恩,覺得這老頭可能隻是想聽點樂子,便借著酒勁一五一十全給透露了出來,甚至包括軍營裏盛行一時的那些謠言。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接連幾天再沒見過老板。這天克萊爾正在清洗吧台下的嘔吐物,少校再次現身,卻徑直帶他去了一個私人診所。直到抽了他一點血,少校正要帶他做個全方位體檢,克萊爾實在忍不住好奇心便問了句。

“長官…哦不,先生,這是幹什麽?”

“情況還在研究,但就快有結果了。”他說著指了指克萊爾:“你身上可不是什麽疹子,這是針眼,另外,你其實算不上退伍軍人,隻是用過的小白鼠而已。”

這句話他當天還沒琢磨明白怎麽回事,但第二天又全明白了。

因為幾乎所有媒體都開始報道這件事,軍管農場被稱為本世紀‘最無恥的謊言’,據說是行星防衛部隊內部人員透露出的消息,甚至包括詳細的文件和數據。

這一切還得從二十多年前的某項研究開始說起。那時新型腦機接口尚未問世,麵對日益緊缺的口糧,生物學家們絞盡腦汁也難以將研究速率趕在孢子變異之前。最讓人頭疼的是,這東西雖然變異快,但毒性倒是不減反增。

看著這樣下去沒出路,一部分研究人員開始轉變方向,針對觀察這些感染植株產生的生物毒素。喜人的是,盡管真菌孢子每天不重樣,但自然界總會有應對方式,它們與某些熱帶植物開始出現依賴共生現象,而這些植株無論受到何種變異孢子的侵染,其產生的毒素總能維持單一特性。

於是那時候就有人提出,未來的人類,必須與這種毒素共生才是長久之計。

理論成熟之後,動物實驗很快開始,研究者一開始通過注射血清的方式,讓動物慢慢變得能接受毒素影響。在一係列變種方案推行後,直到它們合成出某種能抑製毒素的特定蛋白酶,這扇大門總算是被敲開。路走不通就繞著走,基因改組行得通!

接下來便是枯燥的找尋組鏈,並一次次調整,這群人耗時十多年,才配製出一份適合人類使用的活體基因編輯針劑。等到它終於能進行人體實驗時,問題又出現了。

初號配方讓人產生的排異反應太嚴重,矛盾的是,它又必須通過大量人體實驗進行調整。但這時候地球上的無菌農場已經遍地都是,腦機接口也早已能緩解糧食壓力,如果這種時候再進行大規模人體轉基因實驗,其麵對的道德壓力可想而知。最終,項目隻能變作一堆封檔文件,這本可救急的方案成了虎頭蛇尾的嚐試。

直到無菌農場首次被侵染,聯合國秘密請求各政府盡量拉出一支隨時能在斷糧環境運行的部隊,以應對之後隨時可能爆發的騷亂,避免幾十年前那種緊張局麵發生。

這與弗朗索瓦一直以來的訴求不謀而合,於是他找到了當年那份半成品研究,一個準備瞞天過海的計劃在他心中醞釀。

首先便是拋出那個空頭報告,公開宣稱病毒來自火星的實驗室,把自然災害渲染為一場保衛地球的戰爭。在找到擴軍理由後,他調整了那份半成品濃度配比,並讓研究人員增添一些舒緩劑,使其產生的副作用局限於肢體。

經過反複嚐試,樣品調製成弗朗索瓦眼中的完美模板。它的排異反應僅在於肌體酸痛,並且由於是活體基因改組計劃,實驗者必須每天用大量運動保持高度新陳代謝。

這下一切都說得通了,難怪每天必須在休眠艙裏進行體檢,原來士兵們每天都在進行一種基因實驗。而它們的飲食配比之中,也早就混入一部分帶毒食品。這些東西並不來自無菌農場,而是部隊內部的毒株實驗室!

事件曝光後越鬧越大,直到弗朗索瓦不得不拋出替罪羊,讓自己的野心一並塵封曆史。

很多人將它和上世紀弗萊公司的‘零七五計劃’做對比,但兩件事的惡劣影響程度完全不同,畢竟這是一場欺瞞大多數人的騙局,並且該實驗本身的出發點不壞,隻是被少部分人利用,讓它最終變得惡臭不堪,

不過陰謀終歸是少數人操盤的棋局,它順利與否都不會讓棋子自身獲利。

之後的幾年,糧食問題隱隱有再次爆發的前兆,全球裁軍規模越來越大,很多人又慢慢開始埋怨這群‘變種人’。

當然,也有一部分‘小白鼠’回憶表示,當時軍營裏早就謠言紛飛,自己其實早就知道那次擴軍有問題,但到了吃不起飯的時候,誰會嫌棄什麽道德譴責呢?

羊圈的本質並不在於籬笆,一隻裝滿的食盆其實足夠了。